A18:核心报道
 
前一天  后一天

数字版首页 > 第A18:核心报道

接父辈的亡灵回家

民间组织赴缅搜寻远征军将士遗骸,对每一具遗骸进行DNA鉴定

2015年05月22日 星期五 新京报
分享:
墓地挖掘现场用竹竿作为标识,每一根竹竿下安葬着一位远征军将士。
考古学专家陈靓身着防护服在现场指导挖掘。
工作人员在现场挖掘出的远征军遗骸,以及徽章、袖扣。 A18-19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吴江

  1942年开始,数十万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开拓了二战时除中国本土外最激烈的亚洲战场,并取得自甲午战争后首次出征异域的胜利。惨战之后,10万将士埋骨他乡。

  历经时光冲刷、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排华浪潮,缅甸的中国军人墓园几乎被损坏殆尽。

  可相对比的是,参战方的英国和日本都在缅甸为阵亡军人建了雄伟壮观的墓园,每一个阵亡士兵都得到最大限度的尊重,甚至连战马都刻上了名字。

  在缅甸重建墓碑和陵园困难重重之际,来自中国民间的力量开始考虑用另一种直接的方式:接父辈的亡灵回家。

  “阵亡将士遗骸寻找与归葬”是其中的一个项目,除了让遗骸重归故土,还要为每一具遗骸进行DNA鉴定,建立数据库,为将来寻找到他们的亲属留下希望。

  4月10日,缅甸密支那第二小学,59岁的吴缘跪在杂草丛生的操场上,郑重地磕了3个响头,两行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吴缘的父亲吴其轺曾是国民党飞虎队军官,获得盟军司令部颁发的“飞行优异十字勋章”和“航空奖章”。吴缘的四伯父吴其璋是中国远征军独立步兵一团少校连长,1944年12月在缅甸牺牲,他就葬在这片杂草丛中。

  “父亲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把伯父的遗骨找回来,今天我终于来了。”

  吴缘说,他的使命,是把伯父的遗骨取回来葬在福建老家爷爷奶奶墓地旁。“四伯父为国尽忠,但未能给父母尽孝,我要帮助他回家。”

  吴其璋1944年牺牲在密支那郊外,他在上观察所楼顶执行侦察任务时,被日军狙击手击中头部,当场身亡。部队为吴其璋修了单独的墓地,吴其璋的墓在新50师合葬墓附近。

  吴缘保留着一张四伯父墓地照片。墓碑上的国民党党徽下刻有“浩荡英风”四个大字,下方刻“吴其璋之墓”。

  1950-1960年代,缅甸排华捣毁境内几乎所有中国军人的墓地,吴其璋的墓地未能幸免。

  吴其璋墓地的所在,如今是密支那第二小学的操场,小学校长海开努说,她是1990年到这个学校,盖一个小房子时,挖出很多尸骨。

  吴缘随身带着一个军用背包,里面放着一个空的骨灰盒,还有一袋从杭州灵隐寺请来的金刚砂。“我想把伯父的遗骨背回去,金刚砂可以指引他的灵魂回家。”

  但此行未能如愿,因为暂未和密支那第二小学达成补偿协议,挖掘工作被推迟。

  墓地荒芜无迹可寻

  如果不是当地华侨指引,看不出墓地的痕迹。想祭拜先烈,但“荒野之处,连个跪拜的地方都没有。”

  吴缘这次是作为家属代表,参加了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发起的“中国远征军缅甸阵亡将士遗骸寻找与归葬计划”。龙越基金会理事长孙春龙说,这项计划旨在寻找并收敛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战场阵亡的将士遗骸,运送回国妥善安葬,并为每一具遗骸进行DNA鉴定,建立数据库,为将来寻找到他们的亲属留下希望。

  作为目前国内知名的公益人,孙春龙曾发起“老兵回家”公益活动,2011年他创办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筹集社会力量帮助抗战老兵。

  孙春龙说,收敛中国远征军将士遗骸的初衷,源自一次赴缅甸的考察。

  2011年,孙春龙等人对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墓地进行考察,他们到了密支那、八莫、南坎等地,除了在八莫找到新38师半块残缺的墓碑,其他远征军的墓地均被毁坏,没有墓碑,没有坟头,如果不是当地华侨指引,看不出墓地的痕迹。想祭拜先烈,但“荒野之处,连个跪拜的地方都没有。”

  那一次考察中,孙春龙参观了英、美盟军和日本在缅甸的墓地。英军在缅甸共有三处墓地,仰光的“Taukkyan”墓园是其中最大的一处,共有6347座墓穴。每一个墓碑上,都写着阵亡者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有一些无法确认姓名的阵亡者,墓碑上则写着:“KNOWN UNTO GOD”(他的一切上帝知道)。

  “绿油油的草坪上,缀满了黑色的方块墓碑,整齐排列,犹如他们走上战场时的队列,”孙春龙后来在一本名为《异域1945》的书中写道,“似乎,他们从未死去。”

  作为战败国的日本在缅甸的墓地也得到很好的保存。从1975年开始,在政府、财团和民众的大力支持下,日本人在缅甸多个地方修建了日本阵亡军人墓地和大大小小的慰灵塔、纪念碑。

  日本人甚至为死去的战马立碑,在缅甸佛教圣地自敢山山顶,日本人在一块碑文中刻下763匹军马的名字。

  云南学者戈叔亚是研究二战中国远征军的专家,自2001年起,他开始赴缅甸寻找中国远征军的墓地。

  “中国在缅甸的远征军墓地,除了果敢地区的一处纪念设施保存下来,其他都被破坏。”戈叔亚根据历史资料、亲历者讲述和当地民众口述,初步确定在缅甸有18处远征军墓地,埋葬有烈士记载的至少有2180人。

  如今这些墓地或被开发成居民区、学校、寺庙,或荒芜无迹可寻。

  戈叔亚告诉记者,缅甸境内中国远征军墓地被集中破坏发生在1950-1960年代缅甸大规模排华时期。1950年代,缅甸政府军在与退入缅甸境内的国民党残部作战时失利,缅甸政府和民众捣毁中国军人墓地报复。在1960年代,中缅两国关系交恶,缅甸民众再次破坏中国军人墓地。

  84岁的华侨艾元昌见证了密支那新50师墓地被毁的经过。艾元昌的家距新50师的墓地不远,他记得合葬墓前方有一块阵亡将士纪念碑,70年后他仍然记得纪念碑上新50师师长潘裕昆撰写的挽联“壮气冠河山,青史长留忠勇迹;英魂昭日月,黄土难埋敌忾心。”

  墓地被毁是在1962年3月27日下午,那天他骑自行车从墓地前经过,“20几个缅甸军人、和尚、青年人用推土机把墓碑推倒,把墓地推平,尸骨挖得到处都是。”

  事实上,在缅甸的华侨和国内的民间组织一开始更倾向于复建远征军的墓园和纪念碑,但报告层层打上去,缅甸政府方面却遥遥无音,陷于停顿。

  杨子臣等远征军老兵曾联名向缅甸当地政府提出复修纪念碑申请,但至死没得到答复。

  “这些年,远征军墓地情况一直在变化,不少墓地上方新修了房子、厕所。不仅是活着的老兵,老兵的遗骸再不抢救也晚了。”

  孙春龙说,他决定先把老兵的遗骸抢回来。

  “轻轻地挖,挖得尽量完整”

  顺着往上挖,一具遗骸初步呈现。头朝西,那是面向祖国的方向。

  4月10日,密支那北郊一处贫民窟,孙春龙面色凝重,恭敬地把一杯酒洒在地上。酒是从国内带来的,酒名“滇西1944”。

  这是遗骸开挖前的一个仪式。按此前的调研,孙春龙脚下是新30师当年的墓地,埋葬着918具远征军遗骸。

  这里现在是缅甸人拉比亚一家的居所。四五间简易的木屋,几株芭蕉树,一头母猪带着几头小猪在院子里用嘴巴拱土。

  拉比亚一家1972年搬到这里,那时墓地已被毁,无主之地,荒草疯长盖过成人的膝盖。拉比亚说,在建屋时,经常能挖到人骨和子弹。拉比亚的大女儿说,她小时候下雨时经常听到战场厮杀的声音,71年前,中国军人也是在雨季中牺牲。

  信仰基督教的拉比亚认为,这是中国军人的亡灵没有得到真正的安息。“请把他们的亡灵带回家吧。”拿到一笔拆迁木屋的补偿费后,拉比亚给孙春龙团队挖掘开了“绿灯”。

  挖掘现场由西北大学考古学专家陈靓带队。

  陈靓穿着白色的防菌工作服,戴着塑胶手套,指挥现场挖掘。“轻轻地挖,挖得尽量完整。”

  多位缅甸的华侨也参与了挖掘工作。

  杨琳琳是密支那一名中学教师,她的父亲杨剑达是一名远征军,几年来,杨琳琳和其他华侨为重建中国远征军烈士墓园和纪念碑反复奔走,一直没有下文。“如果能让烈士的遗骸回国,那更好。”密支那云南同乡会副会长邵备则帮助组织人手进行挖掘。“远征军的墓地被破坏,华侨很心痛。能把他们的遗骨迎回去,我们愿意出力。”

  挖掘1小时左右,现场去表层土的工人喊:“挖到了骨头。”陈靓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查看,这是一块胫骨,顺着往上挖,一具遗骸初步呈现。头朝西,那是面向祖国的方向。

  遗骸保存得并不完整,上肢没有了,头骨仅余几块碎片,牙齿散落在碎片周围。陈靓捡起一颗牙齿,从臼齿的磨损程度来看,“这是一个年龄在20-25岁的青年人。”

  下午收工前,工作人员挖出了一颗青天白日图章的帽徽,经过70多年,帽徽仍清晰可辨。

  4月18日,三具相对完整的遗骸标本移交深圳承启生物有限公司进行DNA检测试验。这些DNA标本在鉴定后将被录入数据库,未来将根据这些DNA信息对比烈士的亲人。

  孙春龙告诉记者,第一阶段寻找和挖掘遗骸工作将持续到下半年,目前挖掘出的遗骸先在当地一座华人公墓里寄存。项目组目前正在国内寻找可以接受远征军遗骸的墓地,制作统一的灵柩,把收敛的烈士遗骸有尊严地迎接回国安葬。

  “接下来,我们希望找到所有长眠在缅甸的远征军烈士,哪怕10年、20年,一个都不能少,把他们都带回家。”

  大多通过私人关系

  “大家发心是好的,但缺乏规划、协调,存在一定风险。另一方面,挖掘工作不专业,遗骸挖得残缺不全。”

  事实上,这并不是国内组织第一次挖掘境外阵亡的老兵遗骸。

  2011年9月,云南省侨联、云南省黄埔同学会等组织发起“忠魂归国”行动,把在缅甸找到的19具远征军遗骸运回国,安葬在腾冲国殇墓园。

  19具远征军遗骸分别是从密支那新30师墓地和西保新50师墓地挖掘。

  云南民间学者戈叔亚作为筹委会顾问参与了“忠魂归国”行动,他告诉记者,云南省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主战场之一,相关政府部门赞许迎接远征军遗骸回国,但考虑到现实原因,“忠魂归国”活动主要是民间行动,遗骨挖掘和归葬都以“华侨寻取、华侨送回”的形式进行。

  戈叔亚说,目前国内做老兵遗骸回国项目的,基本上是民间组织或个人。“大家发心是好的,但缺乏规划、协调,民间社团操作一方面与缅甸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缺乏沟通,存在一定风险。另一方面,挖掘工作不专业,遗骸挖得残缺不全。”

  记者了解到,挖掘遗骸工作并没有缅甸政府的官方合作,大多通过私人关系。

  戈叔亚说,起初,“忠魂归国”筹备组以中国远征军阵亡人员家属的名义,向缅甸当局提交了希望接回烈士遗骨的申请书,但申请书迟迟没有得到批准。后来当地华侨通过民间方式进行。

  参与第一次“忠魂归国”活动遗骸挖掘的密支那云南同乡会副会长邵备告诉记者,挖掘活动没有向当地政府通报,“要是向缅甸政府申请,不知会拖延到什么时候。”

  西保新50师的遗骸挖掘工作则得到了缅甸东支省省长默许。“也并没有走官方正式申请渠道。”

  更多的是要直接和挖掘地的业主搞好关系。

  应宪是深圳越众投资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长期关注、资助抗战老兵。应宪了解到缅甸南坎的一处寺庙所在地原来是30师墓地遗址,经过沟通,应宪个人捐赠数十万元给寺庙修建佛塔,于2013年9月取回部分远征军遗骸。

  自2011年起,孙春龙开始筹备烈士遗骸回家项目。孙春龙说,最困难的是和缅甸当地政府和墓地所在住户、单位沟通,他多方疏通关系,给住户盖新房屋,给学校捐赠学习用品和援建操场,最终获得对方信任,同意挖掘。

  挖掘工作的不专业,也是民间组织暴露出来的问题。

  参加第一次“忠魂归国”活动密支那遗骸挖掘工作的邵备告诉记者,“挖得有点混乱,象征意义地挖,遗骸没有挖完整。我们没有挖掘专业知识,也只能这样。”

  邵备说,有的挖掘工作因为人手问题,只能雇用当地的农民进行,每人每天60元人民币的费用。

  戈叔亚告诉记者,此前还出现过丢失远征军遗骸的事情。2014年,华侨在八莫墓地,挖出上百坛远征军遗骸,组委会需要10坛,剩下的遗骸又重新安葬。八莫华侨后来透露,重新归葬的远征军遗骸有数十具不知去向。

  “在挖遗骨方面,我们比日本人晚了40多年,他们的一些细致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制作DNA样本就是学习日本人的经验。”孙春龙说,挖遗骨是一项系统性的细致工程,如果其他民间组织愿意,可以一起挖,但一定要统一流程,严谨挖掘。这也是对远征军烈士的尊重,对人性的尊重。

  民间外交先行

  “迎接为国牺牲的英灵归葬是国家和民众都应该做的事情,由于历史和现实条件限制,目前来看,由民间外交形式来做会更灵活些。”

  戈叔亚认为,在搜寻遗骨工作上,政府适当介入,由政府和民间合力来做,事情会更规划有序。

  资料介绍,日本于1973年发起成立“全缅甸战友团体联络协议会”,推动日本政府厚生省于1974年制定了“海外战殁者遗骨收集计划”,1975年首次向缅甸派出“收骨团”,1976年再次派出,两次共搜集遗骨23306具。至今,日本依然没有放弃缅印战场阵亡将士遗骸寻找。 

  记者了解到,中国政府也在不遗余力地推动境外烈士墓园和纪念设施的保护工作。

  2011年中国政府启动了境外烈士墓园和纪念设施国家保护工程,建立了由民政部、外交部等十多个部门参加的协调小组,统筹部署境外烈士纪念设施调查、修缮和管理保护工作。

  2011年全国两会上,全国人大代表、成都军区西南军事文学主编裘山山提出了收敛在缅甸阵亡将士遗骨回国安葬的建议,得到民政部答复。

  2013年全国两会,全国政协委员刘晓提交提案——建议保护境外中国远征军烈士墓地,尽快推动进行缅甸境内中国远征军墓葬的全面考察、恢复重建和保护工作。2013年7月12日,中宣部在回复刘晓的文件中指出“对于入缅抗日远征军阵亡将士的纪念设施的修缮保护工作,也纳入境外烈士纪念设施的集体保护规划。”

  孙春龙认为,迎接为国牺牲的英灵归葬是国家和民众都应该做的事情,由于历史和现实条件限制,目前来看,由民间外交形式来做会更灵活些。

  骨骼同泥土化为一体

  “受环境影响,有的骨骼已经同泥土化为一体,一碰就碎,在收敛骨骼后,我们也把一部分泥土一同装进密封袋,尽量保证遗骸完整。”

  吴缘目前做着再赴缅甸挖掘伯父遗骸的准备。

  孙春龙则计划在第一阶段挖遗骸工作结束后,在国内举行一个盛大的归葬仪式。

  深圳龙越基金会的刘雅馨全程参与了在缅甸的挖掘工作,她告诉记者,截止到5月18日,已挖出203具遗骸。“受环境影响,有的骨骼已经同泥土化为一体,一碰就碎,在收敛骨骼后,我们也把一部分泥土一同装进密封袋,尽量保证遗骸完整。”

  在她的工作记录中,除了遗骸,还有陆续挖出的一只保存完好的军靴,一个英式头盔、一支美国产16K派克钢笔、一个相框、一个戒指……

  站在挖掘现场,刘雅馨总会想起远征军老兵、诗人穆旦《祭歌》中的诗句: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A18-19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萧辉 缅甸、云南报道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