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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肖的黑夜与死亡迷宫

2015年06月0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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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法国著名作家、思想家,1907年生于索恩-卢瓦尔,2003年逝世于巴黎。布朗肖一生行事低调,中年后不接受采访与摄影,但他的作品和思想影响了整个法国当代思想界,对法国许多大知识分子和大作家如乔治·巴塔耶、列维纳斯、萨特、福柯、罗兰·巴特、德里达等都影响深远。

  “黑夜”与“死亡”是进入莫里斯·布朗肖文学迷宫的两个关键词。

  尽管布朗肖不过才死了十二年,但对于愿意不计较书籍的实用性且能在文学作品中自得其乐的读者,布朗肖总是一场独特、困难、迷茫、甚至苦痛的阅读经验,我个人更视之为对文字、书写、文学的思辨与挑战。经历了迷途之必要,瞌睡之必要,身陷没有出口的迷宫之必要,沉入文字之海之必要,容我粗暴地先提出结论,诠释或理解布朗肖,诗,或者是一个抽刀断水式的途径,譬如:无岸之河,不系之舟,阴影梦着光亮,我给你奥秘的缺无。

  人生

  半生繁华旖旎,半生寥寂无色

  初次接触布朗肖作品,译者潘怡帆、汪海,以及《黑暗托马》台湾译本里的蔡淑玲,此三人的导读极具导航功能,提供了我们基本的历史脉络;布朗肖,与列维纳斯、巴塔耶、罗兰·巴特诸学者齐名,其思想则影响了福柯、德勒兹、德希达;上世纪的三十年代,他曾经是反犹的极右派,支持纳粹德国占领法国时的维希政府,同时又私下帮助犹太人组织,但二战战后,尤其六八学运时,却又站稳左翼立场。他一生写作,盛年时逐步离开记者与政论的火杂杂生活,两次隐居,埋首一己的文学之国,坚拒曝光,深刻挖凿。从事迹到志业,他皆是极端,令人想起朱天文《荒人手记》的句子,“他用他前半生繁华旖旎的色境做成水露,供养他后半生寥寂无色的花枝。”即便如此,他的书写,经过翻译,来到中文现代文学的场域,确实无从分类归档。

  依据一般的阅读经验,小说可以有一各分野的准则,亦即可否让读者来转述?转述之难易,最便利的是故事脉络的清楚分明,从变文到话本到章回小说那样的有故事可讲。清楚与复杂不必然是互斥的,它很大程度与线性时间的写实并辔。《黑暗托马》、《最后之人》和《死刑判决》这三本布朗肖小说,一言以蔽之,难以转述,无从转述。勉强可以梗概之的是《死刑判决》,时间,二战前后,背景,巴黎,“我”与三四位女人就死亡感觉往复触击。

  思想

  “我思故我不在”

  布朗肖小说是减法书写,建构写实或重现的人物、时空、情节一概减除,转而钻进的是一己堪称纯粹的内视经验,呈现的是哲理的意象,在文字(或者得正名之为符号?)的探照下,丝絮般的浮沉翻腾,没有开始,没有终结;冥想死亡与存在,空无与实存,肉体与欲望。既然白天属于理性世界,在布朗肖的黑夜,似乎一切到了尽头的边缘,历史,时间,人的处境与条件,甚至文字与书写本身,遑论上帝与诸神,即使伸出手指也无从指认。有识者皆如此说,布朗肖反写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那个我们信之久矣故习焉不察的理性主体,“我思故我不在”,在他的每一本小说以符号与意象缓缓地堆叠,终而向内塌陷,仿佛黑洞。吊诡的是,他的书更仿佛黑夜隐隐的光源,愿者请进,能够接收其频率的,将发现那尽头的边缘于我们更像是悬崖,视线所及一团混沌延伸至地平线,令人惊恐。

  人生识字忧患始。《黑暗托马》的托马与安娜,或者就是布朗肖与其理想读者的对峙?两人关系究竟为何,我们羞于启齿,只能设想彼此互为深渊。在极有限的场景里,大海、树林、餐厅、房间、公园与乡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提示,死亡、缺无统摄一切,托马与安娜在每一页那种几近“人之大患在于有身”的存疑、暧昧根本无所消解,是存在主义的变种还是颠覆?这样的书写,或可称之为“哲学为体,小说为用”?

  布朗肖的减法书写,无疑是将自己推向反小说的异端。他摧毁了小说的结构与惯性的同时,成就了他悖论式的美学文字。例子俯拾皆是,“但那就像是一支箭,从太远的地方被射出而无法抵达目标。然而,就在它停止并坠落的时候,远处的这目标却开始颤震低鸣,然后向它迎来。”(《最后之人》)“文字在用它的难以捉摸警告我:更高贵的做法是不去打搅真相,最符合真相本意的态度是让它一直隐藏。”“如果你不杀我,你就会杀了我。”(《死刑判决》)“我的话语,像是太高的颤音所形成,先是吞噬了沉默,接着又吞噬话语。我说着话,而同时我也立刻被置放到故事的中心。我纵身跃入那片将我烧尽却也同时让我变为可见的纯粹灾火里。对于我自己的目光,我变为透明。看着人们啊:纯然的空无逼促着,使他们的眼睛自视为目,而一个盲介于域外之夜和域内之夜的恒定不在场证明让他们得以终其一生都拥有日光之幻影。”(《黑暗托马》)

  这样非常纯粹的诗的文字,弃绝对语文的惯性或惰性思考,当然不只是布朗肖汲汲表现的美学形式,而是思想的结晶。但此中是否牵涉到一个本质的悖论?“我思故我不在”,那么,书写岂不是思考的具象化?思以文成,写出来,印刷成书,如此的实存,那又是怎样的“死亡”与“尸体”?我们凝视布朗肖的文字书籍,布朗肖是“被一颗充满汁液的牙齿咬住,被一只只清晰可辨的手捏揉”,因而缺无还是因此存在?

  纯以读者的立场而论,悖论式的美学表现,付以诗的形式,或许是最理所当然的,也是最安全的去处。我相信布朗肖所以坚持小说之道,是他对书写有着相当的野心与信心。《黑暗托马》第四章节,托马在房里看书,与文字或者我们就称之为字灵,展开一场圣经启示录般的缠斗,文字是眼睛,是天使,是恶兽,托马躲藏到床底下,感觉被咬住或痛击,“被一个他觉得像是个字,却又更像是只有着锐利眼睛和纯粹牙齿、根本就是头无敌猛兽的巨鼠之类的东西所攻击。”黑夜要结束了,搏斗持续着,托马与文字结合一体,一场圣洁并且变态的梦魇。我们不禁要问,这是文字的降灵会还是驱邪仪式?

  写作

  艰涩疯癫,浮沉在文字苦海

  布朗肖小说的艰涩疯癫,浮沉在文字苦海。书写者是主体,抑或是被文字罗织禁锢的客体?一旦写成,是尸横遍野还是唤醒沉睡的灵魂?同样质疑文字、警醒“意在言外”的禅,仅一部《碧岩录》一百则的机锋叩问岂不更精湛微妙?

  是的,文字苦海,俱陈了爱与死,冥想与困惑,《黑暗托马》始于托马坐下来看海,而以托马跃入海洋终结。我不免联想到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第一章帕洛玛在海滩度假,文分三个小节,阅读海浪,女人的乳房,日落时的太阳之剑。睿智轻盈的卡尔维诺,为我们展示了小说书写的广阔视野,他真挚观看并思索,绝不眷恋黑夜与死亡,始终心系如何解除感官与心灵的局限。“这是我的居所,这不是接受或是拒绝的问题,因为我只能够存在于这里,在这里头。”对比之下,简直是正大光明。

  布朗肖的作品是小说的异端,是如此异质、疯癫的存在,我们理当珍惜他如同奇花异草。在他那原子化的世界,孤独的自我正如一颗寂寂运转的人造卫星,没有前行者,也没有尾随者。

  □书评人 林俊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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