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淞和他的版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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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内心的残缺和对历史的求索
奚淞二十五岁时写了短篇《封神榜里的哪吒》,在一个重写神话的故事外壳下,是他对无常人生来由归因这类终极问题的探问。小说中面对伤残的侍童四氓,哪吒说:“他是我内心残缺的形象化。”
这是奚淞身份意识的写照。跟着父辈到台湾的一代人,对生死离散背后所包含的历史意味的求索,成为贯穿他们艺术创作的主题,也是奚淞创作的动因和出发点。
奚淞精于白描观音画像,称自己为“手艺人”,他相信绘画、写作是适用于自己的修行方式。绘画时,腕间指端每一分力的运行,必应于心,行墨运笔的起落,也蕴含着神性的启示:“纸上线条固然构成可见的观音画像,而虚空不可见之处,更藏有天地间生命的理则和慈爱。”
奚淞以绘画、著文、担任《汉声》杂志编务,在台湾和香港艺文界确立声名。上世纪七十年代,与黄永松、吴美云、姚孟嘉一同创办《汉声》杂志,被年轻一代艺文代表性人物马世芳称作“七十年代台湾青年创作能量爆发的指标事件”。
奚淞的创作方式自由多元,年轻时到法国学习美术,得以贴近地观察和省思曾经深刻影响自身一代的存在主义哲学,早年的前卫艺术实践和留学经历,成为他后来重新回到中国艺术传统,对神话、民间美术、民乐、传统手工艺进行整理和再创造的智识背景。他写书,常常配合白描作品、版画一同呈现,通过图像和文字的相互激发,使其经验尽可能完整地传达。
新书
人和物的关系在叙述里翻滚
通过文字,奚淞解析性地记录如何通过绘画、木刻,参悟佛法的心路,其中贯穿着对乡情旧物追溯和世道人心的观照。奚淞文集《三十三堂札记》、《心与手:写心经·画观音》、《姆妈,看这片繁花!》在台湾陆续出版。年初,《姆妈,看这片繁花!》由上海文艺出版社首度引进。《姆妈,看这片繁花!》收入三十三篇文章、三十一幅版画和三幅白描作品,奚淞用文字和画作,寄托对母亲和旧日时光的怀念,与人间诸象的参看与省思。
序言中,奚淞追溯自己的艺术启蒙来自父亲,父亲早年的炭精画祖父母肖像让他确信艺术的最基本价值:“借手艺透露出来,中国人深挚的血缘情感”,“家族,中国。素未谋面,却如此熟悉。像迢迢辽辽,却又无比临近……”透过物象和父辈讲的故事,奚淞重新建构了一个幻梦般的故园,他说这是“失乐园”的情怀,“觉得有什么东西失落在大陆了,到底失落了什么勾起我们的探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奚淞的母亲病重,奚淞开始抄《心经》,抄写和临摹观音画像将他接引入佛门,促使他探索佛学,开始创作白描观音,以此寄托给母亲的祝福与自求慰藉。曾经有一段时间,绘一幅观音菩萨白描,写一篇绘画札记,一月一篇,持续三十三个月不曾中断,结集为后来的《三十三堂札记》。
对于至亲离世,奚淞说,“让人学会不再对每一天习以为常。在一切因缘的生灭变化中,亲之死原是一种恩宠和慈悲示现,使有机会痛切地直视无常本质,并从中渐渐得到对生命疑虑的释然解脱罢。”
写作时奚淞观看世界的角度和方法,与绘画的方法相衔,他作观音画像,对传统画作的元素进行提炼,工笔端雅,流丽劲秀。这一方法转化为以白描为主的修辞,通过一个人物形象、一个物件或场景,把世相图景转化为凝练流畅的语言,《姆妈,看这片繁花!》中出现很多对读者来说陌生或对记忆淡漠了的名词,“野荠菜”、“竹篮书包”、“野人和羊”、“玻璃镯子”、“绿色软糖”……单是追随这些物质名词一路读下去,也能愉悦人的好奇心。写江苏江北里下河汤家庄的往事,祖母做刺绣制衣、夏夜里做“萤虫灯”:原料是鸭蛋壳,两端剪去用花纱蒙起,周身滚扎彩色丝线,中间穿丝绳,上端有盖……捉来萤火虫放进去,放在床头,盈盈闪光。如此,讲了一个手工的经过,做工的氛围,人和物的关系,在叙述里细密地翻滚。
人生
用凝望来计算什么也不做的时间
《姆妈,看这片繁花!》里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小人物,《记忆中的面摊小工》、《车上孕妇》、《盲者》、《卖金纸的侏儒夫妇》,这些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恰是奚淞的观察角度和讲人物的方法,成为不断地撑开读者经验的鲜明形象。其中的《美浓的农夫琴师》,收入台湾中学国文课本。奚淞写一位农夫琴师“不多时,优美的琴声自他手中扬起,改变了房间里沉郁的气氛。人们纷纷拾取乐器,跟随和音。也有人阖起双目,用手脚轻击节拍,陶然地哼唱起客家歌谣。明亮、多彩的音律仿佛驱除了夏夜里扰人的蚊蚋。庙宇朴素的经堂中一时充塞满了丝竹人声混合的喧昂和喜悦。我看见这位农夫琴师,黝黑的眉目间,忽然显出难以形容的温柔和专注神情。”与画观音像的心法一致,奚淞纪事喜欢从人的行为、外貌线条入手,层层细节,结构出一种情境的悠远意象。
由法国留学回来后,到民间艺术里寻找启示的思想在奚淞心里日益清楚:“自由发生的民间艺术,原是民族艺术最重要的一脉潜流。像今天我们奉为文学经典的诗经、乐府等,原先也都源于民间传唱的歌谣。回顾中国的文艺发展,每当一种顶尖艺术形式走向过分雕琢和熟烂之时,总能再从粗朴却纯挚的民间艺术中找回更新的力量。”这些思想映现了奚淞这一代知识分子力求回向传统,寻找更为本真、具有现场活力的艺术精神的诉求。
在台湾《联合月刊》的一个题为《让我敬佩的造书经过——关于汉声中国童话的访谈》中,奚淞谈到:“透过图像进入文字世界。文字与插画是相辅相成,彼此启发。对小孩来说,也许插画比文字还来得重要。可是在国内,一般人对插画并不重视,以为插画就是配图,配图就是配角,影响所及,使许多大专美术科系的学生也视插画为雕虫小技,而不肯在插画上痛下工夫。”
坦率说,作为创作者,奚淞在散文作品中所表达的艺术思想更多是感性的,包括他书中谈到的贯穿在日常活动中的对环境问题、教育问题的忧虑,只是从一个有现实担负的普通人的角度发出,稍嫌泛泛,但关切的点值得共鸣。
奚淞自称“手艺人”,把绘画、木刻、写作当做修炼心性的方式和佛学修持的道路,寄望达成的是个体心灵的安顿,他鼓励大家透过手艺的练习,在专注、忘我和观照的过程中,达到自我的提升和力量转化。从《汉声》退休后,奚淞隐居新店溪畔的住家。每天早起,晨泳,静坐,诵经,读书,作画。在《封神榜里的哪吒》里,奚淞写到一句话,很能代表他的自我完成方式:“只静静地观看浮云消逝在窗外屋檐的边缘,我用这种凝望来计算什么也不做的时间。有时候我忘了我正在长大,竟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了快乐。”
□书评人 苏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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