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5:书评周刊·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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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童庆炳二三事

鼓励质疑精神,不改农民子弟本色

2015年06月2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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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全国有500多所高校都在使用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
童庆炳主持的研究团队出版了60万字的《现代心理美学》和“心理美学丛书”(14种),总共15部著作。在广泛吸收中国古代和西方资料的基础上,以“体验”为关键词,建立起了中国文艺心理学新体系。
《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一书,被誉为中国第一部系统的文学文体学。他认为文体可区分为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三个层面:体裁——语体——风格。
1987-1990年,北京师范大学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合作开班作家硕士研究生班。这些授课内容后来经过整理成为专著《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
图/CFP

  6月14日18时18分,著名文艺理论家童庆炳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79岁。童庆炳系文艺学领域泰斗级人物,长年从事文艺理论、古代文论的研究工作。在他带领下,北师大的文艺学一直走在学界前列,被誉为国内文艺学的“黄埔军校”。

  在数十年的执教生涯中,童庆炳桃李满天下,目前国内文艺理论界的知名学者,包括陶东风、王一川、罗钢、李春青、蒋原伦、周小仪等,都曾受教于童庆炳。随着莫言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外界也逐渐了解到,目前文坛颇具实力的作家莫言、余华、毕淑敏、迟子建、刘震云等,也都曾经是童庆炳的学生。

  生活情趣 慈爱养龟,慈悲放龟

  童老师在学术上非常严谨,涉及学术问题的时候也非常严肃,原则性极强,但是在生活中他却十分随和,保持了农民子弟的本色。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在和我们出差时常常逛街,饿了就在街边找个随便什么小摊坐下来吃一碗面条或馄饨,绝没有教授架子。他也极富生活情趣。他喜欢旅游,尤擅登山。20年前的他登香山如履平地,可以不间断不休息一口气登上香炉峰,令年轻20多岁的我汗颜不已。

  说一件在我的切身体会中最能体现童老师生活情趣的事。1995年春,我从外地带回来一只乌龟,本来准备给自己女儿养着玩。没想到她害怕乌龟,我自己又不会养,于是就把它送给了童老师。老师很喜欢这个礼物,不但养得很好,还写了一篇著名的散文《潮白河放龟》(后收入某出版社的中学语文教材),详细记叙了自己养龟、放龟的过程。文中对于乌龟的描写极为细致生动。比如文章写到他把小龟带到其在顺义的住所,养在宽阔的阳台里,还用稻草给它造了一个小窝:“我和小龟成了真正的朋友,只要我开阳台的门,它就立刻从窝里爬出来,慢慢爬着,伸出长长的脖子,向我走近。我拿着白菜叶或黄瓜条等它过来。我伸出手,它就咬着白菜或黄瓜条,我不松手,它的嘴也不松开,它还往后退,这就成了‘拔河’之势。每天我都要与它拔两三次河。”我常常感叹:一个没有生活情趣的人是不可能写出这么灵动活泼而富于感情的文字。当然,最精彩的是关于放龟的一幕:

  我把小龟带到潮白河畔。顺义县城那段潮白河河水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湍急,流水平静如镜,水草丰茂,两岸柳树成荫,的确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我走到河水边上,轻轻地把小龟推向河水。我心里喊了一声“再见,小龟!”我原先以为小龟一定会立刻潜入水里,慢慢地消失在深水处。哪里想到,小龟在被我推到水中后立刻调转头来,停在我的脚边。它是不习惯这本属于它的天地?我狠了狠心,这次把小龟抛到了大约有三米处的水中。这时奇特的情形出现了,小龟落水之后,立刻翻过身来,又一次调转头,以极快的速度和优美的泳姿,向我泅回来。这是怎么啦?是告别?是留念?哦!小龟是有灵性之物,是神龟啊!我把龟托在手里,抚摸着,感叹着,祝福着,心里默念着,小龟,小龟,还是回到属于你自己的天地里去吧,去建立自己的家,去寻找自己的伴侣,寻找自己的幸福。我用掷铁饼那样的姿势,尽力把小龟抛到了很远的一块水草茂密的地方,我看见水花溅起,等了一会儿,终于看不见动静了,我才转身低着头走了,不再回头。

  今天再读这段文字,不禁百感交集。老师曾说:“生是自然的赠予,死是回归于自然”,这是何等通透的生命情怀!老师,你在金山路长城脚下猝然仙逝,何尝不是回归于大地自然?你钟爱金山岭长城,在它的脚下悄然离去,一定是上天安排,也是你的心愿。老师,我终于知道了这几天北京的天为什么突然碧蓝如洗,原来它要迎一个清洁的灵魂归去;云为什么这么美,因为这是为你准备的坐骑。你还在师母去世不久说过:人来到世上就是受苦的。现在你脱离苦海了,可以与师母永远快乐地在一起了。天堂简单而圣洁,如同你和师母的情怀。

  育人生涯 鼓励学生为分歧论辩

  我与童老师的相遇是富于戏剧性的。1985年,一直在浙江师范大学从教的我参加了研究生考试。原先准备报考的是山东大学文艺学专业一位研究古代文论的教授。但在提交报名表的最后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突然改变主意改报北师大文艺学专业。这是一个影响了我一生的选择。如果没有这个改变,我就不再是现在的我。

  1985年夏天,我赴京参加研究生复试,在中文系办公室报到时,办公室工作人员安排我住地下室(那时候是学校负责安排住宿)。正在这个时候,一位穿着灰色西服白色衬衣非常和蔼的老师悄悄走到身边问:“你是来参加文艺学研究生复试的吧?叫什么名字?”我报了名字,他说,“哦,你就是陶东风啊。我是童庆炳。”随即指示办公室人员安排我住在玫瑰园,说地下室潮湿(玫瑰园当时是一个由正方形平房构成的校内旅馆,由于接待能力有限,一般参加复试的学生不安排住这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师的印象:一个明亮、和蔼的父亲。没有这个最初的印象,我也许同样会是童老师的学生,但也只是一个学生而已。

  那一年我26岁,童老师49岁。距今正好整整30年。

  入学之后,本来计划三位老师分别带我们13个学生(招生简章写的是三位导师共招收15名研究生,最后考上13个,人称“十三太保”)。但由于种种原因,实际上最后我们13个人全部归到童老师门下。那时候的北京五月份常常风沙遮日,但其余日子却是蓝天白云。这种天气颇似当时思想文化界。我们这个来自五湖四海的研究生团队在年轻的老师带领下雄心勃勃地开始了学术进军。期间最值得记叙的是两件事。一是上课的方式。八十年代中期西方学术名著源源不断进入中国,童老师带领我们阅读刚刚出版的西方文艺学、美学名著(比如苏姗·朗格的《艺术问题》,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等等),然后课堂上进行讨论对话。童老师每次都会带着一个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那时没有电脑)给我们讲课,然后在讨论环节鼓励我们质疑他的观点。作为班长的我总是一马当先,经常和他唱反调。现在看来这里面也夹带了我的表现欲。童老师对于学生的质疑总是表现得宽容大度,从善如流。不但不以为不敬,反而鼓励有加。在我们毕业后还一再鼓励学生学习当年的我向老师发难。现在想起来,研究生期间收获最大的还不是增长了知识,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在这种氛围中学会了如何对待学术观点的分歧,如何进行说理论辩,这一点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弥足珍贵。二是老师的提携后进。就在我们入学不久,童老师获批了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心理美学研究”。他要求我们十三人每个人负责一部分,这部分可以先写成一本书(后以“心理美学丛书”之名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最后把书中的精华提炼出来合成最终成果。想想吧,一个刚刚入学的硕士生居然有写书出书的机会,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现在很多导师整天让学生填写项目申请表,拿到项目后让学生干活,而自己则牢牢控制经费最后署名还没有学生的份,其境界实在有天壤之别。这件事也对我形成了终生影响,我从那时起给自己立一个规矩:绝不能干剥削学生劳动、侵吞学生成果的事。

  6月14日下午6时许,恩师童庆炳教授因心脏病突发猝然离世。惊闻噩耗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角无可弥补地崩塌了。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人的一生会与各种各样的人相遇,但只有极少数几个人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他们走了,你生命中的这部分就永远消失了。恩师于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走了,带走了支撑我生命的那一角。这个缺失将陪伴我的一生。 □陶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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