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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历史中雾里看花

2015年06月20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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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的书单,所有的译著都出自英语世界,读者也许并不会太感意外。英美在这两个世纪以来接连称霸,对他们而言,“民族的”与“人类的”或“世界的”,这几个概念几乎可以互换。但对于中国人呢?最早的大历史,确实是由中国人写下的。罔顾黑格尔的谆谆教诲,“我们中国”总喜欢要求一种明确的历史教训,一种实用的强国指南。

  谁的历史教训?

  黑格尔曾经有过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人们唯一从历史当中学到的教训,就是他们从未学到任何教训。”这句变形、节略过的名言,更动了原先的主语,黑格尔所说的是,“各民族与各政府”从未学到任何教训。他并没有否定历史提供个人道德教训的功效。

  对于不同的读者,历史的教训大有不同。读者总是首要的。要了解人们所写的书,首先得知道这些书是为谁而写。我手上拿着的北大出版社翻译的《全球通史》第七版,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名为致读者的弁言中,短短几页的文字里就出现了十几个“我们”。这里的“我们”,有的是指“我们史学家”、指“我们美国人”,有的也许是指“我们人类”。当他写道:“我们现在既不能做自我欺骗式的乌托邦幻想,也不能做杞人忧天式的悲观预言,现在到了对现存的惯例和制度做一个冷静的再评价的时候了,我们应当保留那些行之有效的,抛弃那些不合时宜的——这正是当前全世界正在努力去做的。”

  这里的“我们”又是谁呢?谁是当前全世界,那个把握人类命运的行动者?是黑格尔的“世界精神”在这个号称“历史终结”的时代里又复生了吗?

  我似乎听到了一些弦外之音。“冷静的再评价”还是不是马克思说的“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还是不是尼采口中的“重估一切价值”呢?又或者无产阶级与“超人”都已经不再是21世纪的主体,都要让位给“我们”——美国人——“当前全世界”“应当”的作为与“努力”?

  “我们中国”——拿这弁言与推荐序比较一下是很有意思的。刘德斌在推荐序里写道:“我们甚至依然在用别人的模式理解我们自己的和整个世界的历史。这是与我们中国的历史地位和现实身份不相符的。”

  “我们中国”这一百余年来列身世界民族之林后,一向自居为一个“历史的民族”。在百年前,首倡国学的邓实就说过“无史则无学矣,无学则何以有国”——打造这一个“历史的民族”的原材料完全取资于“民族的历史”。相比于斯塔夫里阿诺斯的“我们”,这里的“我们”是谁,可是相当地清楚,也许过分清楚了?

  “我们中国”从来不信黑格尔的邪。近代的中国史学家,打从一开始就试图与黑格尔那“中国没有历史”的灰暗认识作斗争。从严复那里接过来的进化论图式,使得历史成了民族的基因库。历史为国族服务,因此必须争论。

  这一种认识恰恰对接了一种大历史的范式,一种自长时段观察人类诸文化(某一民族国家按着自己的形象向古代投射出的影子)对环境的适应与兴衰。赫拉利的《人类简史》只是这一传统的一个年轻代表,杜兰特的《历史的教训》则是一个较年长的代表。在这一传统中,我们还能举出H.G.威尔斯与房龙的名字。

  “人类”历史还是“人”的历史?

  我只想指出一点:这一传统全然是英语世界的。上面的书单,所有的译著也都出自英语世界。对此,读者也许并不会太感意外。英美在这两个世纪以来接连称霸,对他们而言,“民族的”与“人类的”或“世界的”,这几个概念几乎可以互换。斯塔夫里阿诺斯的“我们”,既可以是美国人,也可以是全世界。这个“我们”有时与自然环境斗争,有时与其他文明竞争。说点腹黑的话,这个“我们”倒真能兴灭继绝、大张“三统”了。

  但对于中国人呢?最早的大历史,最早的长时段对人类兴衰的观察,确实是由中国人写下的。那个时候的语言还称它做“天人之际”、“古今之变”。不论自觉或者不自觉,“我们中国”也许还在呼唤一个难以重现的“天下”秩序。相较而言,“救亡图存”或“与他人竞争”的主题总是自觉的。罔顾黑格尔的谆谆教诲,“我们中国”总喜欢要求一种明确的历史教训,一种实用的强国指南。

  这种人类学的、社会科学的历史终究挤压了人的历史。

  “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在古代中国,对嘉言懿行的记录才是历史的起源。“天人之际”中的“人”从来不是什么人类,自然更不可能是什么民族,而是一个个生活、行动、追求各自志向的个人。“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太史公曾经引用过贾谊这句话作为他史学的注脚。人民与个人同为构成人世间的元素,这样的并列恐怕比种种单纯的大历史更近于实情。

  我并不是在调侃黄仁宇。恰恰相反,他保留了这一良好的传统。他确实是太史公的好学生。个人传记在他数字化管理的天命之下艰难地生存着,以悲剧的形式生存着。在他的笔下,是个别的官僚、将领、思想家在与环境搏斗,而不是抽象的人类总体。人民的风俗、道德、文化是作为一个并列的要素存在的,即便它们起了决定的作用。让我们模仿阿尔都塞的说法吧:这一范畴在最后一刻起了决定的作用。“人类”是个人弥留之际的幻影,始终停留在生活的彼岸。

  假使这里有什么教训,那大概是告诉我们:即便在21世纪,历史于生活的利弊还需要我们永无休止地争论下去,而不要在“人类”的大纛之前退缩。□桴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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