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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高乐侄子贝尔纳:

战场只有将士,没有叔侄

2015年06月29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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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18日,法国巴黎,戴高乐的侄子贝尔纳·戴高乐。
1944年8月,戴高乐在巴黎凯旋门前与抵抗组织领导人交谈。 资料图片

  人物小传

  夏尔·戴高乐(1890-1970)

  法国军事家、政治家、外交家,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创建者。1890年出生于法国里尔,1912年毕业于圣西尔陆军学校,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被俘。二战爆发后,创建并领导自由法国政府(法兰西民族委员会)抗击德国的侵略;在战后成立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并担任第一任共和国总统。

  贝尔纳·戴高乐

  法国前总统戴高乐的侄子,出生于1923年,92岁。曾参与二战,为“自由法国”运动抵抗组织成员,抗击德国侵略。二战结束后,从事科学仪器研究。后曾担任中法委员会主席,致力于促进中法友好。

  纪念馆

  巴黎的公寓里,贝尔纳展示了叔叔戴高乐留给他的著作——《法国和她的军队》。这本书内页纸张已经泛黄。戴高乐1936年完成这本书的写作,1938年印刷第一版。他赠给贝尔纳的是1945年版。在这本书里,戴高乐追溯法国军队的历史,描绘了法国的英雄人物,也记叙法国曾取得的胜利和遭受的失败。贝尔纳说,这是叔叔戴高乐留给他的记忆之一。

  砰~

  贝尔纳·戴高乐开启了一瓶葡萄酒。

  几天前他去市集,看到瓶身上“里沃萨尔特”的标识,毫不犹豫出手买下——二战时,他在这个法国南部盛产葡萄酒的小镇待过一段时间。

  贝尔纳买酒,也是寻找一段回忆。那时他正年轻,是法国抵抗组织的一员,为躲避法国维希政府和德军的追捕,终日穿梭在边境的密林河谷一带。

  抵抗组织最开始一批成员,是1940年从敦刻尔克撤退的200多名法国步兵、炮兵。当年7月时,已经有7000多人自愿拿起武器为“自由法国”而战了。

  贝尔纳的叔叔夏尔·戴高乐,法国前总统,就是这场运动的领导者。

  92岁的贝尔纳如今独自居住在巴黎市中心的一栋白色小楼里,陪伴他的是妻子少女时的美丽画像,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纪念品,甚至包括一幅写有宋词的中国画。

  他满头银发,穿着灰黄色毛线编织的柔软马甲,搭配来自芬兰的银搭扣,古朴又优雅,面庞和年迈时的戴高乐极其相似。

  75年后,贝尔纳为自己斟上一杯葡萄酒,纪念叔叔戴高乐,也纪念逝去的战时岁月。

  “这就是战争”

  战争令贝尔纳认识到人性的复杂性

  5月18日上午,在贝尔纳·戴高乐的公寓里,我们请他讲述战争中一个让他印象深刻的故事。

  他皱起眉,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相比起一些老兵乐于讲述当年的战斗岁月,贝尔纳起初并不愿谈及相关细节,直到我们第二次拜访,这个故事才有了轮廓。

  1940年,炮火已经在欧洲的土地上汹涌,17岁的贝尔纳在格勒诺贝尔一所大学的法律系就读。

  这是一座群山环抱的小城,作家司汤达就曾在《一个旅行者的回忆录》里对故乡格勒诺贝尔有这样的描述:“在这座小城,驻足每条街的尽头,你都能看见山峰。”

  贝尔纳至今对这些山峰印象深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和40多名同学一齐坐在课堂里,聆听老师加莱的法律课。

  贝尔纳的印象里,加莱是一位聪敏、博学的年轻人。对方思维活跃,却又坚持己见。这位老师有独特的“信仰”——支持希特勒。

  贝尔纳对此感受复杂:一面,加莱是他的老师,值得尊敬,另一面,他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会支持法国的敌人。

  后来,法国已被德国占领,贝尔纳离开法国,前往瑞士。

  当时,他的叔叔戴高乐通过英国广播公司发表了著名的6·18讲话,表明了绝不投降于德国的决心,“我是戴高乐……无论发生什么事,法国抵抗的烈火不能熄灭,也决不会熄灭。”

  戴高乐家族因此被通缉,贝尔纳一旦身份被揭穿,很有可能被德军逮捕。

  边境上的小火车拥挤不堪,贝尔纳奋力挤进车厢后,他几乎停止了呼吸——他看见了加莱老师,就在车厢另一头。

  “害怕,非常害怕,怕他把我交给德军。”贝尔纳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受,像被人扼住喉咙。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贝尔纳与加莱相互凝视,都露出异常惊讶的表情。

  贝尔纳决定先声夺人,他叫了一声:“加莱老师!好久不见,我是约翰。”

  他看见加莱的面部逐渐变得柔和,配合他:“你好,约翰。”随后,他们分道扬镳,走向不同车厢。

  “他不是敌人,他只是分裂派。”5月18日,坐在巴黎的公寓里,贝尔纳用法语说,其中也交织着一些英文单词,“老师对学生的感情战胜了他的信仰,我感激他。”

  他记得当时和加莱告别后没多久,就看到一些身着德军军服的士兵在列车旁匆匆走过。

  1941年6月,他终于赶到阿尔及利亚和叔叔戴高乐会合,对方告诉他:“你知道吗,就在几天前,你的老师在学校走廊里被学生暗杀了。”

  也是从这一刻起,贝尔纳意识到人性的复杂。“这就是战争。”他发出叹息,“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比如国家,个人感情和信仰。”

  “你可以走了”

  4年离别后,戴高乐只和侄子交谈了3分钟,贝尔纳认为这就是戴高乐主义,没有叔侄,只有将军和士兵

  战争对贝尔纳还意味着“不再能过正常的生活。”在此之前,他是16岁的普通少年,醉心于青春期男孩关注的一切。

  这与我们采访的另一名英国老兵鲍勃·加法的感觉相似。鲍勃曾跟女儿回忆说,从踏上战争前线的第一刻开始,他们的青春就已经结束了。

  叔叔戴高乐的青春结束在1912年,那时他22岁,被派到著名的第33步兵团任少尉,参与一战。4年后法对德凡尔登战役中,戴高乐受伤被俘,囚禁在德国南部地区的战俘营。

  当时被俘的法国人有40多万,很多人暗自庆幸能借此远离战争和硝烟,戴高乐却不愿听从命运的摆布,他竭尽所能逃亡,五次被抓获。直到1919年战争结束,他重获自由。

  二战爆发后,戴高乐为躲避追捕,即将前往英国,侄子贝尔纳也被燃起参战的热情,要求与戴高乐同去,却遭到拒绝。“你还太小,应该留在法国。”

  此后的1940年6月29日,200多名步兵、炮兵向戴高乐将军报到,从敦刻尔克撤退的这些人,投入到“自由法国”运动。这年6月底时,法国海军中将米塞利埃也来到伦敦,支持戴高乐将军。

  7月,已经有7000多人志愿拿起武器为“自由法国”而战,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从法国绕道西班牙逃到英国,有的从北非经直布罗陀海峡投奔而来。贝尔纳成为其中一员,开始他的革命生涯。

  “那时我想参战,像所有法国人一样,出于对国家的爱。”贝尔纳说。

  叔侄重逢在1941年,在异乡,他们相处了整整一个月,讨论了不少关于战争的细节,但贝尔纳却没有写进回忆录里。他说,这是他最宝贵的记忆。“保持一些神秘很重要。”

  在贝尔纳的印象里,叔叔是一位“完美模范”。在很多需要抉择的重要时刻,他第一个想去征求意见的人,就是戴高乐。

  结婚前,他带着未婚妻去见了叔叔。“如果他不同意,我是不会结婚的。”贝尔纳回忆说。

  但这位叔叔,却没有回敬给他任何一次优待。

  二战期间,贝尔纳已经是一名中士,驻守在一个小村庄里。

  一天中午,部队司令告诉他,戴高乐已到达附近城市。贝尔纳被准了两个钟头的假,可以赶到市中心和叔叔见面。

  几天没洗澡、军服沾满泥土,贝尔纳找军营借了一辆同样脏兮兮的吉普车,直接开到市政府。

  这距离他们叔侄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4年,但仅仅聊了3分钟,戴高乐就要离开,并告知他:“你可以走了,返回你的军营。”

  一位军官叫住愣在原地的贝尔纳,非得留他吃晚饭。当晚,他坐在一长溜饭桌的最后一个位子上,却被戴高乐发现了,生气质问道:“谁让你来吃饭的?你可以走了!”

  这是贝尔纳理解的戴高乐主义,没有特权,没有叔叔与侄子,只有将军和他的士兵。

  “战争中的普通人会怎样?”

  战争中的很多事情,超出了贝尔纳的想象,也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控制

  贝尔纳公寓的一角,挂着一幅风景画:阿尔卑斯山山间点缀着白雪,近处是一片草色。

  贝尔纳告诉我们,1940年时,他独自一人,穿着笨重的登山鞋,就在画里的山丘间跋涉,希望能偷渡到西班牙后再与叔叔戴高乐会合。

  这是参战初期,他目标明确,踌躇满志,还使用之前学习的德语,冒险和遇到的德国士兵搭讪,请他们将自己带到要去的车站。

  但贝尔纳用“迷失”这个词语来指代后来战争里发生的一切。很多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控制。

  1945年,二战末尾,胜负已定,贝尔纳跟随法国部队进入德国的黑森林驻扎。

  部分普通德国市民为躲避战乱,将自己的孩子藏在茂密的树丛里。

  贝尔纳说,他现在还能想起那些德国孩子被法国士兵发现时的眼神,惊恐又无助。

  这让他内心不安。他向叔叔描述这种感觉,叔侄二人愿望一致:这样的战争,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再后来,贝尔纳与300多名法国士兵一起入驻德国柏林。二战结束后,《波茨坦公告》签订前夕,他的印象里,2000多名英国士兵,5000美国士兵,数不清的苏联人,以及300名法国士兵,一起象征性地去占领柏林。

  贝尔纳记得,那时军营里活跃着一名英国女记者,她会说几国语言,却总爱和法国士兵们混在一起,嬉笑玩闹,原因是她更喜欢这里法国厨子制作的美食。

  一个普通的上午,女记者来到柏林贝尔纳驻扎的营地,带着一种震惊又不知所措的神情。

  “你们知道吗,美国向日本投了一颗原子弹。”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这让贝尔纳浑身战栗。和另外300多名法国士兵一样,贝尔纳只知道,最近美国可能会有大动作,但普通士兵们对计划的时间和内容一概不知。

  “原子弹意味着杀伤力有多强?它的辐射会波及全球吗?战争里的普通人会怎样?”他记得当时有许多疑问,却得不到解答。

  这也让贝尔纳对日本这个国家产生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一度想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成为二战的源头之一。

  几年前,贝尔纳的孙子要去日本,走前他叮嘱说:“你一定要去日本皇宫走一圈,闻一下那里的味道。那里才是日本的尽头。”

  “你应该去中国”

  1964年,法国与中国正式建交,贝尔纳受戴高乐任命来到北京,受到毛泽东等领导人的接见

  二战结束后,戴高乐在他的《希望回忆录》里写道:“我驾驶着这艘小船穿过了汹涌的波涛。在此之后,我想终于可以在平静的海面上行驶一段时间了。”

  贝尔纳的平静生活也开始了。

  戴高乐并不愿他成为一个政治家。在他年纪还小时,叔叔就告诫他,要远离国家政治。

  他开始从事科学仪器研究,并成为法国测量、监控、调节及自动化设备出口委员会委员。

  担任法国总统的叔叔戴高乐曾对贝尔纳说,“你应该去中国,看看那里发生的每件事,也记住你的每一样感受,这些都会留作经验。”

  1964年,法国与中国正式建交,贝尔纳受戴高乐任命来到北京,毛泽东和当时其他领导人一同接见了他。

  他对当时中国的三位领导人印象深刻。毛泽东告诉他,自己刚在三周前横渡了长江。“这意味着他(毛泽东)精神不错。”贝尔纳说。周恩来留给他的感觉则是精力充沛。至于邓小平,“我从未想过,这个矮个子会成为未来中国的第一号人物。”贝尔纳感慨。

  谈起这场半世纪前的见面,他说当年十分谨慎,还向毛泽东询问:“我能把我们的谈话报告给戴高乐将军吗?”毛回答说:“这就是我让你来的原因。”

  采访的最后,贝尔纳为我们展示了他曾孙的照片。这是一个生活在中国的混血宝宝。贝尔纳的大儿子已经在上海定居,而他的孙子,与一名中国女孩结婚了。

  我们问他,戴高乐家族在战争时的法国扮演什么角色,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他笑着回答说,二战时,戴高乐家族代表着“不屈服的法国”,这是“过去”;至于现在,荣誉都散去,他的“未来”,子孙们,都在中国。

  A16-17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朱柳笛 金煜 法国巴黎报道

  摄影/新京报记者 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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