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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隆的拯救:面对来自死亡的焦虑和启迪

2015年07月0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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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隆和他的妻子玛丽莲。
号称“哲学三部曲”的心理小说《当尼采哭泣》、《叔本华的治疗》、《斯宾诺莎问题》。
亚隆看着自己的中文版书籍。

  1 一生都在寻找亚隆这样的父亲

  亚隆,你可以活得更长一些吗?

  我想我一生中都在寻找一个亚隆这样的父亲。他是《魔戒》里的爱隆王、是另外一些什么人,但最终是亚隆。

  《魔戒》对你们来说,是阿拉贡或者弗罗多或者莱戈拉斯的故事,但对我来说,所有故事都开始于某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从噩梦中醒来,阳光刺眼、伤痛已愈,一个笃定的声音说:“欢迎来到瑞文戴尔”。接下来是无数失而复得的惊喜——久已失散的亲友欢呼着奔来,其中一个告诉他:“爱隆王守护了你一夜,现在你的伤完全好了”。托尔金将精灵三戒中主管治愈的维雅安排给爱隆王,来匹配他作为治愈者原型的身份。中土世界所有伟大的探险和爱情之所以可以展开,都有赖爱隆王的默默存在。他不能够起死回生,却能读懂生命的秘卷、重铸折断的宝剑,甚至携起爱女亚玟的手,把她送上无比灿烂的爱与死亡之途。如果有一个呼唤可以被听到,我想说:“爱隆王,请你不要航向灰港”。

  我是在说爱隆王吗?还是在说我们今天的主角——欧文·亚隆?我宁愿相信当每个来访者走出亚隆医生在旧金山那间诊疗室时,他心里的呼唤也会和我一样。亚隆已经太老了,老到他的来访者必须警告自己少一些依赖,以免在他离去时遭遇新的创伤。亚隆说不喜欢被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时时刻刻被提醒人生快要完了。他当然是诚实的,但在我看来,其中也含有傲娇的成分——在意识到死亡迫近时,同时意识到84年一以贯之的生命泉流奔涌、以及相信死亡可以被谈论和理解,这本身就是一件超级生机勃勃的事。

  想起他戴着牛仔帽站在加州明黄色墙壁前的照片,我觉得他在说:“嗨,开始吧,我终于可以教授你们关于死亡的知识了”。“是啊,是啊”!我急忙点头:“亚隆医生,我不知道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幸运,在步入暮年时身心都做好准备,但我很愿意知道关于死亡的知识,而且只要是你在说,说什么都好”。

  2 死亡之书

  我收集亚隆的每一本书。当Creatures of a Day: And Other Tales of Psychotherapy的中译本在台湾出版时,我为之一振。“哦,他还在那里,他还在写作”!过去几年,两位老师、一位挚友罹患癌症,当他们通过电话、邮件或者当面向我说起时,我想随手抓住一点什么东西塞给他,至少暂时挡在我们和死亡之间。每一次,我抓起的都是亚隆的书,之前是《直视骄阳》,现在又有了《一日浮生》。是啊,都是癌症。也许现代人被赋予了一个新的生命课题,就是在最终面临死亡之前,普遍拥有一个来得及思考死亡的漫长时段,亚隆的治疗理论也应运而生。他将死亡转化为一种可以利用的资源,总结说:“虽然死亡可以从肉体上摧毁我们,但关于死亡的观念却能够拯救我们”。“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但回避死亡,恐惧就会蛀空人生。

  亚隆自己受益于对死亡的直面。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出版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定义了生活的4个终极问题:死亡、孤独、自由和无意义,并认为生活中所有的痛苦基本源自这4个方面的困扰。当时,年轻的亚隆正在带领晚期癌症患者和丧亲者团体,在与死亡离得最近的人群中,亚隆确认了这些主题。他说自己后来所有的著作都是在用不同方式扩展这本书的不同方面。三十多年后,75岁的亚隆已成为与维克多·弗兰克(就是那个曾在纳粹集中营仰望夕阳从而找回生活勇气的弗兰克)和罗洛·梅(就是那个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罗洛·梅)并称的存在主义心理学大师。他想要出版生命中最后一本书,于是选择修订《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但完稿之后,出版社发现新写的部分中有3/4都是关于死亡,便建议他抽出单独出版为《直视骄阳》。直至今日的《一日浮生》,死亡问题就这样贯穿着亚隆的整个生涯,成为他学说和生命的引领。

  不知道在哪本书里,亚隆把活着比喻成持有一张商场的限时兑换券。当暮色临近,打烊在即,而你的礼券还没有兑换出去,恐惧便发生了。在死亡面前,人们表现出千奇百怪的症状,说出各式各样的遗憾,但其核心同一,即遗憾自己从未真正活过。因此亚隆认为,死亡的发生虽然在人生的尽头,但想要破除对死亡的恐惧却得向相反方向去寻找,一一检视人生中被忽视、被虚度的岁月和被埋没、被歪曲的真实愿望。当他们带着各种行头、身份、银行存折、学位证书、爱恨情仇、语音语调、遣词造句来到亚隆的诊疗室,并在日复一日的咨询中摇落它们如同昨夜西风凋碧树,最后生命的真正主题会显露出来。而这样的觉醒一旦发生,哪怕是癌症晚期病人都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它——甚至你只要曾在一瞬间实现它就永远实现了。所有走过这个历程的人都会惊叹自己居然白白浪费了一生去越陌度阡。但他们转即就会带着一种被亚隆治疗过的人特有的幽默感原谅自己,也许还会用亚隆式的语言安慰那些依然在谎言中挣扎的人:“是的,这就是人性”。

  3 文学与哲学之书

  亚隆常常声称他只是用一种心理学式的语言翻译了诗歌和哲学的智慧。这个说法虽然谦虚,但大致属实。比如他说:“如果我们专心思考我们活着(即我们在世界上存在)这个事实,并且尽力想把那些让人分心的、琐屑的事物置于一旁,尝试去认真考虑导致焦虑的真正根源,我们便开始触及某些基本主题”。这段话完全可以直接拿来翻译叶芝的《随时间而来的真理》:“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我还用亚隆式以死观生的理念给陶渊明的《荣木》诗写了好几页的注解。每当这样做时我都很兴奋,想象自己一定是亚隆特别感兴趣的那类来访者,因为他是那么愿意透过文学和哲学来进行诊疗。

  亚隆总是深切地提到那些让我们记忆深刻的逝去的朋友——霍妮、弗洛姆、里尔克、黑塞、卡夫卡、加缪、克尔凯廓尔、萨特。他甚至为斯宾诺莎、叔本华和尼采一人写了一本书。这种状况愈演愈烈,在《直视骄阳》中,亚隆只是常常援引伊壁鸠鲁,到了《一日浮生》里,文学和哲学几乎成了约到亚隆医生的通关秘诀。甚至当咨询陷入僵局,他直接掏出一本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扔给来访者。而那个来访者果然眼睛一亮,严丝合缝的生命之匣打开了。每次读到这样的情节,我就和挚友杨庆相对喟叹。杨庆作为治疗师感叹亚隆对于设置的把控能力,我则激动于亚隆对文学和哲学之治疗潜能的肯定。

  在亚隆之前,上一个让我这样感慨的人是罗洛·梅。我的专业是文学。关于焦虑、恐惧、无意义的体验而最终是缺乏创造力的问题在写作中集中爆发。在大学时代,我遇到了罗·洛梅对于尤金·奥尼尔、贝克特和乔伊斯的分析。他给了我一个双向的角度,既通过心理治疗来克服创作瓶颈,又意识到文学可以被当做心理治疗的媒介。亚隆和罗洛·梅都能够自然而然地服从自身的创造冲动,不以学科的表面分类,而是诚实地以存在体验为原则使用知识,从而拓展心理治疗的范畴。亚隆说得很直接:“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去尝试新方法取决于他在多大程度上能承受住焦虑”。我们害怕死亡是因为未曾创造,未曾创造是因为无力诚实,无力诚实是因为承受不住焦虑,承受不住焦虑是因为孤独。大多数人无法通过独自领悟哲学来解决创造和死亡的问题,但当亚隆医生与你坐在一起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4 亲密之书

  在《叔本华的治疗》中,亚隆虚构了一个叔本华哲学的现代代言者菲利普,他的身份是一个九流大学的教授,自顾自讲着没有人要听的哲学课,但他确实深深地理解和认同叔本华,并且在某些时候可以打动亚隆。于是亚隆化身为治疗师朱利斯与菲利普展开了一场理念与关系之战。菲利普认为生命的结局不是生离就是死别,所以最好不要爱上或者依赖某个人。但亚隆更认同尼采,相信在生离死别之前还来得及建立深厚的旅伴关系,可以共享生命的虚空与激情。他把菲利普的人生策略叫做“避免借贷生命,以免偿还死亡”。这本书在中国出版后,曾奇峰写了一篇序《被治疗成一个人》,意思是说菲利普的思想只是用来隔离情感的,而人活着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具有人的情感和关系。

  “为什么要把他治好”?有人不满地问。在很多个疲惫的夜里,我心中也会浮现出菲利普的形象——他的电话簿上有上百个女士的号码,他只想随便弄一个来睡上一觉,然后不顾风雨,坚持开车把她送走,自己则回来蜷缩在壁炉边看一页哲学书——让人神往的宁静。我相信哪怕是亚隆也会在某些时候羡慕他。但对于亚隆来说,仅仅孤独绝对是不够的,孤独必须在拥抱人生、肯定爱与激情的大背景下才有价值。

  我总是想提醒他:“亚隆,你又弄错了”。亚隆有各种各样的错法——少收咨询费、跑到病人家里去做咨询、以及直接进行哲学辩论,每次都让我瞠目结舌。但他好像无意追求完美。他写的故事里,每出现一次恍然大悟的“我又错了”,就连带着一次转机。他无法预料金妮何时来,菲利普何时来,也无法预料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他只是将自己投入到来访者正巧叩门的时刻,并且永远不后悔“如果我遇见他时,已有我今日的领悟,我的表现将会更好”。因为在每一个此时此刻,他都拿出了最大的真诚。

  在《一日浮生》的后记中,亚隆甚至将这些错误视为一种治愈性因子,他说:“这些故事中的来访者,在治疗中一次又一次地,按照某一种我根本无法预测的方式,收获了适合自己的营养……在每一个的这样故事里,我都创造出了一种(或者说意外制造了一种)十分独特的治疗方法,它们不可能被人在任何一本治疗手册中找到。所以说,正是因为我们永远也无法确认自己究竟是如何帮助到来访者,所以,我们这些治疗师就不得不在陪伴他们自我探索的道路上,逐渐学会与这些未知和神秘和谐相处。”

  5 回向之书

  这回亚隆又弄错了,这好像是他写的第三本“最后一本书”了。当年他在《直视骄阳》中说道:“大多数读者都想知道我在75岁时写这本书是不是为了面对自己的死亡焦虑,我想我应该更加坦诚一些”。接着他说出了最大的恐惧:“在我死后,那幅画面将变成我妻子独自一人钻进车里,不会再有我的凝视,更没有我的保护,这带给我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痛苦”。在新书《一日浮生》中,影像继续闪回,但结局发生了变化:“当我看着她即将离去的模样,心中涌起了无限的辛酸和伤痛。然后,突然之间,这一切都消失了,我‘咔哒’一声回到了现实。她就在那里,就在我的身边,生机勃勃,容光焕发,冲着我微笑,就像美好的九月一样新鲜和闪亮。瞬间,一种暖洋洋的喜悦涤荡着我。我为自己此时此刻还能和她活在一起而无比感激。于是我赶紧快步跑到她身边,拥抱她,开始了我们的傍晚散步。”他们一同生活了六十多年,在携手迎向死亡之后,亚隆已经获得了足够的能量来重新回向生活。

  我已经很熟悉她了,玛丽莲·亚隆,斯坦福大学的比较文学教授,《乳房的历史》的作者,博士论文写的是卡夫卡。她是欧文·亚隆中学时代的女神,当时他仰望玛丽莲就像罗恩仰望赫敏。她胸部丰满,欧文不知在哪本书里表白自己一贯热爱大胸,并把它上升为热爱人生的标志之一。啧啧啧,关于亚隆,我什么八卦都知道。玛丽莲还看过我的诊疗笔记,里面有着我对亚隆医生的爱,和对她的羡慕嫉妒恨。哦,不,那不是我的诊疗笔记,那是金妮的。

  金妮,她一定是亚隆最爱的病人,亚隆为她写了一整本《日益亲近》。她那么年轻、那么会写作,克服了创作瓶颈,正走向真正的生活,正像我对自己的期许一样。在《一日浮生》中,亚隆建议艾丽效仿四十年前他和金妮工作的方法,用咨询笔记来抵偿费用。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已经那么老了。金妮现在在哪里?

  我好像还认识另一个人。《一日浮生》中的新病人酸溜溜地把亚隆推荐的女治疗师叫做“你的凯瑟琳”。“你的凯瑟琳”是亚隆三十年前的学生,而且“美得不可方物”。他是在说朱瑟琳·乔塞尔森吗?《我和你:人际关系的解析》、《皮格马利翁效应》以及《在生命最深处与人相遇:欧文·亚隆思想传记》的作者?哦,也许酸溜溜的那个人是我,我多么羡慕她能在亚隆的柔光中思考和写作。

  还有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影。亚隆又提到多年前那个短发、纤瘦、轮廓优美有力的晚期乳腺癌病人,她是在《爱情刽子手》还是《诊疗椅上的谎言》中出现过?还有罗洛·梅,他曾经是亚隆的分析师,帮助年轻的亚隆应对来自死亡的焦虑和启迪,而又恰是亚隆陪伴他度过弥留之际……

  他们在这本书里一一重现,使我意识到《一日浮生》也是亚隆对人生的回向之书。用这本新书来重新走回与老友共度的人生,而他们已永远亲密地生活于永恒之中,不再惧怕分离。

  有人问亚隆“我如果有问题的话,可以Skype你吗?”他回答:“可以呀。不过记得尽早,我老了”。

  时候真的到了吗?我分明记得他陪我走过那么多树叶微黄的日子,就像加拿大老诗人Earle Birney在一首名为End的诗中告别年轻的爱人:蔚兰我爱,在你的春天,你执我的手,走入我茫茫的雪野。现在,你必须往回走,夏日依然为你等候,让阳光充满,让盛夏持久…… □黄晓丹

  “虽然死亡可以从肉体上摧毁我们,但关于死亡的观念却能够拯救我们”。 ——欧文·亚隆

  《一日浮生:十个探问生命意义的故事》

  “一日浮生”语出公元二世纪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当我们站在含括生死的长远时间向度回首过往,每个人的一生无论历经多少风雨、领受多少光环,都只是暂存于世的脆弱生命。

  我们要如何以不自欺的方式,与过去的不堪、与死亡的必然和解?身为心理医师,是否只能接受医疗体系对于病患的诊断与分类?这十个深刻的小故事,让我们看见人类心灵的深邃、失落、感伤与幽默,所描述的不只是治疗过程,更是生命本身。

  “我们全都是一日浮生”。然而在亚隆的咨商室中,每种生命历程的幽微意义却未被死荫所遮蔽,反而在死亡的诘问下更显立体。从壮年时开始接触癌末病人,亚隆便有意识地凝视死亡,包括寻求存在主义心理学大师罗洛·梅的咨商,处理死亡议题;如今他自身也步入迟暮之年,对生死的体会更加深刻、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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