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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与晚年与语言的“波浪线”(2)

2015年07月0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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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
作者:德里克·沃尔科特
译者:程一身
出版社:广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年6月

  (上接B12版)

  生命的强烈欲望,语言的神奇创造

  不过,在塞万提斯、戈雅、毕加索、达利、洛尔迦的西班牙,沃尔科特找到了一个更让他动情的名字,以下为《西班牙组诗》第二节的后半部分:

  埃斯佩兰萨,珍爱的埃斯佩兰萨!

  你的眼睫毛像黑蛾子,像嫩枝你脆弱的手腕,

  你讥诮的小嘴拒不回答,

  当它笑起来,就像洛尔迦谣曲中的

  一个温柔诗节,你的牙齿是河底的

  洁白石子,我听见科尔多瓦的种马

  在发情时打响鼻,我听见我骨头的

  响板,和像机关枪一样咔嗒响的脚后跟。

  “埃斯佩兰萨(Esperanza)”,译者在注释中说是“牙买加的一种九节型流行音乐,以现场表演出名”,可是我在阅读时直感到这个注释不对,上网查了查,原来“Esperanza”在西班牙语里是“希望”的意思,亦多作为女子名!对此我又和一位西班牙语诗歌译者联系,确证了这一点。

  是的,这是一位诗人遇到或虚构的西班牙美女,而她的名字就意味着“希望”!她的黑蛾子般的睫毛、嫩枝般的手腕、讥诮的小嘴、温柔的微笑、洁白的牙齿,都使诗人发了狂,以至于他听见了科尔多瓦(这又是洛尔迦歌唱过的一个城市)的种马发情时打的响鼻,还有他自己“骨头的响板”。我曾在洛尔迦的故乡听过“佛拉明戈”,那西班牙舞的“响板”,的确令人震撼。

  不过,重新唤起生命的强烈欲望,这对老年的沃尔科特来说就是“希望”?是的。甚至可以说,他正是以此修正了早期的现代主义。我自己曾译过一首沃尔科特的《安全通行证》:“里尔克飞旋着进入天国。/在那之后,帕斯捷尔纳克。/一个和六翼天使一起冒烟,/另一个,不得不返回……”他当然赞赏里尔克,但他却以“和六翼天使一起冒烟”这样的诗句暗示了向“绝对”冲刺的失败和惨烈。他更关注的是一个诗人的“返回”。六翼天使为最高等级天使,在“白鹭”中,他有时仍以此来形容白鹭(“它们扑扇翅膀时就像六翼天使”),但它们只是处在一个与人类存在相对应的神秘世界里。而在人类这里,支配他的是身体,是身体的感受,是身体向他发出的各种信号。因而他在致奥巴马的那首《四十英亩》中也这样写道:“这个年轻的耕夫感到他的静脉、心脏、肌肉、筋腱里的变化,/直到这片土地像一面旗帜展开平铺……”

  人生的依据在于身体,而诗歌的魅力在于想象,在于“语言的欢乐”。“一位女神/典雅的躯体,她短暂的访问愉悦了尘世”(《在意大利》之二),诗人知道什么才是能给他也给读者带来至高愉悦的东西。层出不穷的精彩的比喻,是沃尔科特的一个标记,而在这一切之上,他还展开了更为奇异的想象力,并由此带出了激越的音调:

  “在夜里,星星

  是渔人遥远的篝火,不是辉煌的城市,

  热那亚,米兰,伦敦,马德里,巴黎,

  而是捕蟹者的火把……"

  (《消失的帝国》之二)

  多么动人!这已不是一般的想象,这是存在的提升和转化。这是一个诗性宇宙的敞开!

  这就是“沃尔科特的旅行”。他不仅要为自己重新找到生活的勇气和力量,他也要以语言的神奇创造,赋予古老的传统以新的活力。诗人来到荷兰:“我想重画/佛兰德人这些红润的脸庞,即使它已被/弗兰斯·海尔斯、鲁本斯、伦勃朗画过”(《在阿姆斯特丹》之二)。我们不要忘了,沃尔科特同时是一位画家,“反复赞美出没在那不勒斯/一堵陶砖墙上的光”,就是他的神圣职责,他要使那“无法把握的黄昏”的每个角落“都闪耀着一位业余画家的丁香紫与橙黄”(《在意大利》之十二)。而“奇迹”会显现的,它会响应这样一位诗人的语言召唤和魔法:“他们从画中涌出……/他们沉默的语言突然变得喧闹”,而“那个/逗留在商店门口阴影里的人,瞄一眼,/简直是一位棕褐色少女或在温泉入口的普洛塞尔皮娜”(《在卡普里岛》)。普洛塞尔皮娜,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这是罗马神话中的冥后,而一位当代的俄耳甫斯凭借神力把她重又带回了人间,并且带到了“温泉入口”。

  在一篇评介沃尔科特的书评《潮汐的声音》中,布罗茨基一开始就这样说道:“因为文明是有限的,因此,当不再拥有中心文明时,每一种文明的生命都有一刻露面。在这样的时代,使文明免于崩溃的不是军团而是语言,如罗马文明,或更早,古希腊时期的希腊。在这样的时代,保存文明的工作乃是由外省人,由身处边缘的人们完成的。与众所相信的相反,边缘地区并非世界结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阐明自己的地方。”

  这样的话不仅十分精彩,也从一个更大的范围阐明了沃尔科特这样的诗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让原诗在汉语中“换气”传达诗的“声音”

  这几天来我一直在读《白鹭》,而读了就会明白,为什么它在2010年出版后,即获得艾略特奖。评委会主席安妮·史蒂文森认为“这是一部感人、具有冒险精神并且几乎无懈可击的作品”。当然,如果挑剔来看,它未必“完美”,一些诗作显得有些牵强,一些诗则有铺陈过度之嫌。但总的来看,它仍体现了巨匠般的创造力。它丰饶,迷人,非同寻常。诗人也对得起向他飞来的白鹭——那些缪斯的高贵而神秘的信使。

  而从译介的角度看,这也是近年来我读到的少许几本让我激动的译诗集。沃尔科特具有磅礴、繁复的诗风,巴洛克式的修辞技艺以及对音韵格律的倾心营造,其翻译难度远远超过翻译一般诗人。而译者程一身“胜任”了这一重任。他的翻译,兼具诗人的敏感和学者的严谨,体现了较为娴熟的翻译技艺。对于原诗,他每每能够达到较为透彻的理解(当然也有失误,如对“埃斯佩兰萨”的译解),而且能够以德里达所说的那种“确切的翻译”,传达出沃尔科特的诗风、语感和质地。他精确地刻画意象,如“灯火盈窗的修道院”(《在修道院》)、“滚烫的大海泛起锡似的波纹”(《在意大利》之十一)等,这些都显示出他语言的功力。而在一些最能检验一个译者的关键处,他都能“化险为夷”,译得恰到好处,如“或塞万提斯前几页书里的拍岸浪花”中的“拍岸浪花”,真要令人喝彩!

  值得注意的是,译者不仅力求达成“确切的翻译”,还坚持他的“直译法”,以传达原诗独特的句法和语感,如《我的手艺》的结尾:“那一瞬间头皮好一阵发麻,/一种和它相同的高山押韵的状态/直到,不只一瞬,我,也,变白了。”当然,在句式和诗行排列方面,也存在着过于讲究与原诗的形式“对应”,变通不够的问题。

  《白鹭》的诗大都为格律诗。这对翻译构成了极大挑战。为了传达诗的“声音”,就必须找出其音律、节奏方面有效的替代方案。译者采用了当代诗人译诗通行的方式,即把原诗从格律诗中“解放”出来,使它在当代汉语中得到“换气”。《白鹭》的翻译,再次使我们感到了这种可行性。“当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声音里/听出大地——我的最后的武器”(曼德尔施塔姆),在译诗时关注声音,其目的不是某种“朗朗上口”的表面的音韵效果,而正是为了让读者“听出”——听出诗人的呼吸、心跳、语调,听出那“音乐中的音乐”。

  沃尔科特的这部诗集名为“白鹭”,耐人寻味的是,布罗茨基在那篇《潮汐的声音》中也这样写道:“诗人的真正传记就像鸟类的传记,几乎完全相同——他们真正的资料是他们发出声音的方式。一个诗人的传记在其发出的元音和咝咝之声中,在其韵律、节奏和隐喻中。存在的奇迹证明,在某种意义上……他的诗行比他本人的公共形象更根本地表现了作者。”

  而一个译者应为我们提供的,也正是这样一部“鸟类的传记”,在它跨语际的飞翔中,在它的每一声鸣叫里,生命都在其中。 □王家新(诗人)

  《白鹭》摘录

  伴着一片正落入林中的叶子的悠闲

  浅黄对着碧绿旋转——我的结局。

  不久将是旱季,群山会呈现锈色,

  白鹭上下扭动它们的脖子,弯曲起伏,

  在雨后捕食虫子和蛴螬;

  有时直立如保龄球瓶,它们站着

  像从高山剥落的棉絮条;

  随后当它们缓缓移动时,它们移动这只手

  用双脚张开的趾,用前倾的脖子。

  我们共有一种本能:贪婪喂养

  我钢笔的鸟嘴,叼起扭动的昆虫

  像叼起名词并把它们咽下去,钢笔尖在阅读

  当它书写时,愤怒地甩掉它的鸟嘴拒绝的。

  选择是白鹭教导的要义

  在开阔的草地上,当它们专心安静阅读时

  头不断点着,一种难以言传的语言。

  我想他的诗之所以如此具体入微,是和他的画家身份分不开的。在这个集子里,他没有写过一首讽刺诗,只有个别诗歌具有讽刺意味,体现了他对现实的否定倾向和自嘲精神。总体而言,他是生活的肯定者和赞美者。 ——译者程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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