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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激烈如烧,命运由我主宰。一举一动皆勇,谁能安知结局。”
这是1940年,22岁的飞行员保罗·法恩斯写下的长诗《备战黎明》的片段。这首诗里,保罗细致描述当时驾驶“飓风”战斗机参加大不列颠空战的情形,笔触细腻又忧伤。
彼时,他的伙伴,同龄的肯·魏金森,正驾驶时速约644公里的“喷火”战斗机,去截击德军战机。
在空中,1940年7月到10月间,包括保罗和肯在内的约3000名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与多至本方几十倍数量的德军战机争夺祖国的制空权,500余人牺牲。
在地面,自1940年9月以来的10个月间,面对纳粹对包括伦敦在内的英国主要工业城市的战略性轰炸,英国人以勇敢面对、继续生活的方式“参战”。
皇家飞行员和他们战机下的大不列颠王国,最终赢得了这场丘吉尔所说的“少数人”(飞行员)为“多数人”战斗(英国公民)的胜利。
【截击】
为不列颠而战
2015年5月11日中午,伦敦西敏寺广场,阳光耀眼,游人们翘首以待。
仪仗队抬枪缓步而行。他们身后跟着上千名二战老兵,身着笔挺制服,其中几位坐在轮椅上,另一些坚持撑着拐杖。他们穿越白厅街,走向圣詹姆斯公园,沿途收获掌声和泪水。
这是英国纪念欧战胜利日活动的第三天,英国女王在西敏寺为二战中死去的英雄们献上花圈。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头顶上,“呼、呼、呼”,不列颠战役之星——9架“飓风”和“喷火”战斗机以“V”形队列飞过,留下红白蓝三道气流。
肯·魏金森对这些战机熟悉至极。75年前,在伦敦北部的顿克斯机场,他每天都要精心检查、擦拭自己的“喷火”。
他记得第一次听到指挥中心传来的命令:“19中队,紧急升空!紧急升空!”这些记忆与保罗·法恩斯的长诗中描写的场景相似:“天光破晓,迷蒙苍茫;整装待发,勇士当先;前夜来令,备战黎明。”
当年,保罗被派往英国布里斯托,成为501中队的军士,驾驶“飓风”战斗机。
指挥中心紧急升空的警铃拉响,保罗和肯们,会立刻冲出临时搭建的帐篷或房子,攀入狭小的飞机驾驶舱,无线电里报出敌机的数量:20架,30架,300架,甚至是400架。
1940年8月12日,德军飞机大编队开始不断越过英吉利海峡,英南部沿海遭到轰炸。
第一次参加空战时,肯驾驶“喷火”从伦敦北部的达克斯福德前往南部。途中,他发现一团蜂群般的黑点靠近,进入视野范围后,他分辨出飞机上的纳粹标志。
他感觉喉咙发紧,呼吸急促:“哦,老天,天知道我们到底该怎么做。”他心里叫道。
梅塞施密特活塞发动机的嘶吼声越来越大,恐惧被战斗的直觉取代。“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儿,所以不再害怕。”肯说,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干掉他们!
在他的周围,“喷火”飞行员们纷纷将德军飞机套进瞄准环后开火。德军飞机一架接一架,像火把扫过天空一般从空中坠落。
战时,肯几乎每天都要升空,最多时一天有四五次。尽管心中充溢着悲剧感,但肯仍称自己“为不列颠而战”:“一些人可能会死,但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赢。”
【鏖战】
空中缠斗计划
如今,顺着伦敦白厅街前行,从一个隐秘狭窄的入口往下,就能抵达战时最著名的防空洞——白厅地洞,这里是丘吉尔的战时指挥部。
丘吉尔在此发出招募更多战斗机飞行员的指令,并为此制订了“dogfight”(“空中缠斗”)计划。
肯成为计划中的一员。他在1936年参加空军,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预备役。原本,肯应进行一年的飞行训练后再驾驶战斗机,但战争爆发,他的训练被压缩为4到5个月,飞行时间不足30小时。
道格拉斯·贝德尔,与肯·魏金森曾同属于达克斯福德空军基地616中队。但当时肯只是一名普通军士,道格拉斯已是空军英雄。
道格拉斯在1931年的飞机失事中失去了双腿,不列颠空战中,他戴上假肢坚持升空作战,并带领飞行员们防卫不列颠中部和东海岸。1941年被俘前,他已击落德机20架、击伤11架。
见到道格拉斯第一眼,肯只是傻傻地喊了声“先生”,再没更多话。“我知道,哪怕自己有腿,也没法飞得跟他一样好。”肯说。在战斗中,他也感到害怕,但英雄们给了他勇气。
道格拉斯能重回天空继续战斗,盖因皇家空军飞行员极度缺乏,战斗机也仅有600多架,而德军战斗机的数量是其4倍。
不列颠空战指挥官、英国皇家空军战斗机司令部司令休道丁深知,当务之急是生产更多的飞机和训练更多的飞行员,这样,英国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当时英国已研制生产出两款性能先进的战斗机——“喷火”和“飓风”。机体全部由金属打造的“喷火”是一位“女士”,光滑、悦目、轻盈。它的驾驶舱极小,飞行时会觉得自己是它的一部分。而“飓风”数量众多,沉稳有力。这两种机型互相补充,完美配合。
当时的皇家空军,喜欢用一种由“喷火”组成的“V”字阵型编队,但仅仅漂亮而已,并不适于高空作战,华而不实。
更实用的招数是,当“喷火”与参与护航的德军“Bf-109”战斗机缠斗时,“飓风”就趁虚而入,横扫笨重的德军“Bf-110”双引擎战斗机和其他各型轰炸机。
【男孩】
战斗热情洋溢
几乎所有不列颠空战的亲历者都用“少年”、“男孩”来描绘当时的飞行员。他们大多和保罗一样年轻,平均年龄24岁,最小的只有19岁。
保罗自认“幸运少年”,战斗前,他能享受到两位女军士制作的早餐——早茶和吐司,她们总在茶里放糖,每周还有两个鸡蛋。他始终记得英式早茶甜甜的味道,像老友一样无可替代。
可一旦飞入空中,早茶也抵御不了凛冽寒气。即便太阳当头,却一点都不暖和,高空中气温约零下15℃。
飞行员们都穿着“欧文”式飞行外套和厚裤子,但它们相当笨重臃肿,连将身体挪出机舱都很困难。有些男孩们为图轻便保暖,会套上母亲或女友的长丝袜。
没有升空作战时,男孩们就聚在一处,整日欢笑。肯记得,男孩们乐于装扮自己的飞机,有个家伙在飞机上喷上了一只踢着希特勒屁股的大靴子,还有一些人把自己打下的德国飞机画在蒙皮上。
彼时,皇家空军飞行员们缺乏实战经验,却洋溢着“战斗的热情”。
肯时常看到如下场景:几架“飓风”径直冲进300架的德军轰炸机机群里,以各种方式逼它们分散开来,然后急转弯,绕到敌机编队尾部,开始逐个射击。
几乎英国所有的机场都投入了战斗,“‘飓风’和‘喷火’忙得一塌糊涂。”肯回忆,“1940年9月战况最激烈的那几天,伦敦上空满是飞机在战斗。”
那时,每到黄昏,空军基地的人就会看到“喷火”出现在远方的天空。它们一架接一架下降高度,椭圆形的金属机翼,像宽大的树叶,在气流的托举下,缓缓接近地面。飞机还没停稳,不少人就奔过去,查看飞行员和战斗机是否受伤。
一天结束后,男孩们的庆祝方式通常是狂饮数品脱啤酒。此刻保罗常常会想,明天也许又有人去世。“每次上空后,总有人被击落,或是受伤,或是死掉。”
飞机一旦被击落,飞行员可能会掉进海里,周围波涛起伏,却寂静无声,只能等救援队前来,这过程中可能会有痛楚、被冻休克,甚至死亡。
有些人保罗才认识两三天,就死于战斗,他的两个好朋友也在战斗中死去。“来不及悲伤。”保罗说,“战争还在继续。”
【交集】
异国的年轻人
“愿祈祷得佳音,上帝已予恩赐。当孩童变须眉,无须金戈铁马。”在长诗里,保罗写道。
每天面对杀戮和死亡,保罗盼望和平。他说,战时即使面对德军飞行员,他也不会心怀仇恨。
1940年的一天,保罗接到任务,他跳上“飓风”,和同伴一起阻截德军。
在1500英里之上的高空时,他听到德军飞机的轰鸣声从英吉利海峡的南部方向传来。
保罗注意到,一架德军“Ju-88”轰炸机,在同一高度直冲他而来。这是德军一种中型俯冲轰炸机,3吨的载弹量令人生畏。
保罗来不及思索,他操纵“飓风”调转方向,绕到那架德机之后,将目标纳入瞄准器,一举将它击落。
那架德机朝着盖特威克机场方向下坠,甚至来不及将起落架放下,机腹着地,冲过了围栏,撞进了跑马场里。
保罗轻松着陆,基地军官带着他去看那架被打下来的飞机,以及在地面被捕获的德国飞行员。
一场沉默的会面。保罗不会德语,而那个德军飞行员也不会英语。
保罗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了手,试图握手,但对方却没有回应。后来,他被带走了。
有人问他:“他是你的敌人,你为什么要和他握手?”“为什么不呢?”保罗回答,“他只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那是整个战役中保罗唯一近距离接触德军飞行员。
肯·魏金森也有类似遭遇,1950年,他和沃纳(化名)在朋友的晚宴上第一次碰面时,沃纳是德国一家航空公司的飞行员。
同为飞行员,两人的话题越聊越多。他们竟然发现两人曾出现在二战的同一场战斗中。
那是1940年10月的一天,沃纳驾驶着德国轰炸机,参与空袭利物浦的行动;肯则驾驶着英国“喷火”式战斗机,在附近寻找德机的踪迹。
但10年后,他们相遇并成为朋友。
【荣耀】
最后的“少数人”
1940年9月,英国人民迎来不列颠战役中最艰难的一段时期。
9月27日,625架轰炸机,648架战斗机、驱逐机组成的德国空军集群直扑伦敦。仅一个小时,就投下300吨高爆炸弹、燃烧弹,伦敦城成为一片火海。
而今,位于伦敦郊区的皇家空军博物馆里,平民们抗击空袭的情景被复原:空袭后第二天,伦敦商人们在废墟中挂出大牌子“今天再营业”,以示不屈的决心。
德军的轰炸目标从英国的雷达站、空军基地变为大型城市,皇家空军和防空系统慢慢恢复元气。
面对英国的坚守,“海狮计划”始终难以实施。1941年6月22日,德军将空军主力转往东线战场,这场战争史上最惊心动魄的大空战以英国的胜利宣告结束。
白厅地洞里,至今还留存着一个黑板,当时用来记录大不列颠空战的得分。如今,这个分数的日期被定格在1940年9月15日,那是不列颠空战最激烈的一天。
丘吉尔对不列颠空战中的飞行员给予极高评价,他在国会讲话中说:“在人类战争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少的人,为这样多的人,作出过如此重大的贡献。”
为纪念牺牲的“少数人”,皇家空军博物馆的橱窗里,安放着一个大十字架。它的制作者是一对父子,他们共花了5年时间走访英国各地,寻找不列颠空战中被击落的英军飞机残骸,用来自不同地域的150多块残骸烧制出了一个十字架。
5月27日,皇家空军博物馆飞行历史学者罗斯对新京报记者介绍,不列颠空战结束时,皇家空军约3000名飞行员中,有500多名飞行员战死。活到现在的,只有28个,其中仅有8位还能参加公共活动。
他们已成为不列颠空战里“少数人”中“最后的少数人”。
“我已经97岁了,我们这帮人里最年轻的也有94岁了。我们都老了。”话毕,肯陷入沉默。
正如保罗在长诗结尾写道:“念及和平,意义万千。泪湿倦眸,难以再见。”
器与术
“飓风”“喷火”
英国皇家空军博物馆的巨型建筑里,陈列着大不列颠战役的主角:“飓风”式战斗机和“喷火”式战斗机。
“飓风”装备有8挺7.7毫米“勃朗宁”机枪,而“喷火”配备的武器也很强大,包括4挺7.7毫米机枪和2门20毫米口径的机炮。
“喷火”是二战期间英国最出色的战斗机,足以和德国战机匹敌,被称为“战斗机中的虎式坦克”。
而“飓风”的功绩往往被忽视。实际上,当时英国空军“飓风”式战斗机共有32个中队,“喷火”式只有19个中队,“飓风”仍然是英军战斗机部队的主力。
虽然“飓风”的性能尚不如德国的“Bf-109”,但它低空性能好,盘旋性能好,且结构坚固,使它既能有效地攻击“Bf-109”,又能在受伤情况下得以生存。
当“喷火”与“Bf-109”战斗机纠缠时,“飓风”则趁虚攻击笨重的“Bf-110”战斗机。不列颠空战中,“飓风”击落的敌机比英军其他任何一款战斗机都多。它与“喷火”完美配合,二者缺一不可。
尤其是1940年9月15日,300架“喷火”和另一批“飓风”式飞机,短短20分钟内就一举击溃敌军轰炸机大编队。
启示录
1940年5月28日,在英国上议院一间地下室里,丘吉尔和幕僚们对希特勒发来的“和平”建议,已连着几天没能得出一个结论了。
此时,荷兰、比利时、法国等已举起白旗,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而美国则犹豫不定,连英国内部都存在强烈的反战投降情绪。
在丘吉尔战争研究室主任菲尔·里德看来,如果英国当年“求和”,就会成为丘吉尔所说的“奴隶国家”,而且希特勒肯定最终会撕毁条约。
6月,敦刻尔克大撤退后,丘吉尔正式拒绝了希特勒“和平”谈判,发表《我们将战斗到底》的演说,“我想不列颠之战就要开始了。”
按希特勒指示,德空军元帅戈林制订了对英国开展大规模空袭的“鹰计划”,夺取制空权后,再发动登陆英伦的“海狮计划”。
纳粹对英国港口、船运、机场和飞机制造厂发起狂轰滥炸,随后又转而大规模轰炸伦敦等工业、港口城市。但皇家空军以少胜多,始终牢牢控制着英伦的制空权。
在菲尔看来,对雷达的使用、盟军飞行员以及美国的相助、丘吉尔的判断等,都是英国取胜的因素。而最重要的,是被丘吉尔赞为“少数人”的约3000名飞行员,他们以勇气和智慧赢得了战争。
大不列颠空战,是二战中乃至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空战,也是快速扩张的纳粹德国遭遇的首场挫折。
特约专家:
英国皇家空军博物馆学者罗斯·马行尼
英国丘吉尔战争研究室主任菲尔·里德
英国帝国军事博物馆历史学家马修·布鲁斯南
新京报记者 朱柳笛 金煜 实习生 吴明敏 英国伦敦报道 A16-17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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