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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病症并非灾难!

蔓延于文学时空的巴托比患者们

2015年07月11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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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托比症候群》
作者:恩里克·比拉-马塔斯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年3月

  状

  名为症候群,固然少不了对症状的分析、归类和描述——

  封笔是作家身份的自我终结,或因自大,或因妄自菲薄,或是对读者和时代失望,但都没有江郎才尽的意思。借口也有很多(“赛勒瑞诺叔叔去世”已成经典托词),精彩之极,荒诞之极,和旷世佳作一样极具想象力。

  自杀的作家更甚一步,把肉身都终结了,以此圆满人生的创作。只有极少数量的自杀者才配得上巴托比之名(可惜,作者没有提到三岛由纪夫)。

  另一种相对柔软但更残酷的是自我放逐,譬如王尔德,在人生最后两年,终于获得无所事事所需的智慧;又譬如避世隐居的格拉克,沉溺于汤汤河水往事;再譬如兰波,将生命的后三十年都用于探险。

  更极端的是顽强地拒绝写作的大师:贝尤、巴兹伦……人类无法用文字描述宇宙及其真相,当语言的运用只是为了满足阅读,而不能超越人类心灵的界限,“就会沦为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他们都在证明“写作的不可能性”,吊诡的是,反巴托比症的写作者也能因此反证出写作的必要性:只有写作能让我们回忆、思考并感受自我的存在。

  因此,书中也用了相当多的篇幅谈论到一些反例:有72个分身作者的佩索阿,有写作偏执狂的穆齐儿,有用毒烟扫除巴托比魔障的德·昆西,有身份笔名一大堆的神秘的特拉文,还有“反巴托比”的典型……

  正反病例互为表里,恰恰构成了写作者的真实群像:他们欲罢不能,他们遥望真相,他们渴求创新,却因此举步维艰。他们亲身演绎了写作之不可能。

  写作本是从无到有,而巴托比的写作则是从有到无。

  文学的真谛,和文学的形式、受众,仿佛是背道而驰的(维特根斯坦说:对于不可言说之事,尽情保持沉默)。就因为这巨大的悖论,难怪那么多天才作家要说“不”!

  名

  以典型病人之名命名绝症,比用天文学家之名命名彗星更触目惊心。

  话说梅尔维尔写完《白鲸》后,多年不得志,1853年出过短篇小说集《抄写员巴托比》,这个怪人总是说“不”。就像现实生活中的霍桑。

  本书的叙述者便是一位“巴托比”患者,他年轻时曾写过一本小说,但因为某种心灵创伤,他拒绝再写。但他写日记,记录那些和他同病相怜的作家封笔之谜。他为此失去了工作,还被名叫德兰的研究者讹了不少钱。他经历过电光火石般的爱,也目睹了神秘的塞林格亲吻自己一见钟情的女郎。这位驼背的主人公在叙述自我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巴托比症状,虽然僻世独居,却在文学的世界里忙得不亦乐乎。

  巴托比,就这样被巴托比患者抽象为一种蔓延于文学时空的病症,病例无数:梅尔维尔、兰波、瓦尔泽、鲁尔福、霍夫曼斯塔尔、卡夫卡、玛丽安·荣格……以及终生自视为“家具”的卡杜等虚构的作家。

  真实和虚构无与伦比地交融在这部笔记体的小说里,而笔记又以脚注的形式,对不在场、甚至不存在的文本加以阐释,并贯穿于“不”的主线:拥有写作天赋,或已取得写作成就的作家对写作本身说“不”。有人说这是脚注汇成的书,但是不对,短小篇幅的脚注评析中,隐藏了很多虚构的情节和人物,真假莫辨。所以,首先要确定:这是以日记体完成的长篇小说。

  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文坛八卦:哪一位才是品钦的真身?莫泊桑究竟是怎么死的?托尔斯泰封笔时真的坚信“所有文学都是对自我的否定”吗?野史被写得如此好看,怎么还能说是掉书袋式的文本脚注?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书,世上少有——著作等身的作家写了一群散落在时空中的、不再写书、甚至从没写出书的作家,无数的作者以无数的方式放弃文学。诸如马拉美的《书》,福楼拜的《男孩》……那些不存在的书,或许是最精彩的旷世之作。

  因

  巴托比症的真正动因不能简单地归咎于精神失常、个性疯狂、才思竭虑……同样,没有才华也不得志的写作者也不能归于此类。

  小说中也有令人倍感熟悉的文学青年的形象:写完几行诗就当卷烟纸烧掉的皮内达、奔赴巴黎的双叟和花神却被物本主义搅得写不下去的玛利娅、妄想萨拉马戈剽窃自己的佩雷斯……这些虚构的人物活灵活现,简直是我们当中某些人的写照。

  问题是,著作等身、拿奖无数的比拉-马塔斯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他已被称为西班牙目前最重要的作家,已经出版了近三十部著作,包括短篇、小说、随笔和论文集。《巴托比症候群》最早出版于1999年,是他的第十八部作品,甫一问世便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取得了包括法国梅迪西奖、巴塞罗那城市奖等在内的多项欧洲文学大奖,逐渐被其他语言国家的读者接纳,影响力迅速扩大。2013年,法国重要的文学期刊《文学杂志》将他与莫言、门罗、帕慕克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起并列为当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在回顾和分析史上这些作家的同时,他是否在给自己把脉,甚或已经下药?当驼背的主人公在结尾承认自己已迷失于“不”的迷宫时,比拉-马塔斯的写作抵达何处?

  你会发现,对巴托比症候群的思索几乎涵盖了写作会遭遇的各种悖论——

  写可以避免被写,但不能避免被读,双向的被动性导致写作者无法自由。

  写作可以缔造声誉,但不能避免不进则退的恶名,单向的递进要求让写作者进退维谷(蒙特索罗的狐狸最明白个中的狡诈)。

  优异的写作者致力于更新和颠覆,但文字跟不上思想和想象的节奏,脑体里的巴别塔限制了旷世佳作的产出。相反,追随潮流会让优异的写作者失去自我的方向。

  ——幸好,比拉-马塔斯的文学体验主要集中于英语、法语和拉美文学中,若是再牵涉到东方老庄,日本侘寂,写作之无这个议题恐怕要陷入更深的迷思。其实不要紧。无字之书根本不是用意所在,没写出的杰作不代表当代文学得了绝症。

  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受了贡布罗维奇的刺激后一辈子以为自己是家具的文学青年。多么肆意的虚构!多么可能的不可能!这个小故事隐藏在文学巨擘的轶事中,只能说明:书写不可能之可能也能成就一种偏执但杰出的书写。

  所以,这是写作者对写作的一次持续思考,涵盖了对写作者心理和梦想和忧伤的坦白,挖掘了写作的极限。比拉-马塔斯只是假借(人类共有的)猎奇心,不屈不挠、悲喜交加地宣扬了文学之美妙、之不朽。

  “这病症并非灾难,而是一支能从中升腾起理性建构的舞蹈。”

  □书评人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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