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耘于空漠 吴大羽的超越之道

2015年07月1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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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羽的画作《色草》,吴冠中评价它“是一种印象,是感受的捕获”。

  吴大羽在超越之道上坚定前行,到底走了多远多深,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可窥到丝毫消息。他说,“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落人心目,一经剪裁,著根成艺”;他说,“(画人)一朝能自拔于性心之学之蔽的束缚,又能从贫陋恶鄙中间越狱,返归其明净时,将易于瞭然整程画道的远长,而无所犹豫于引笔前进的”;他说,“所谓创造,无非是以新的活力,突破陈腐的桎梏而已”。吴大羽的超越之道,也是他的创造之道,而这一创造,绝不是一诗、一画、一物,那些只会是新一层的“桎梏”,他的创造是力,“新的活力”。

  吴大羽,中国二十世纪美术史上一个了不起的“大写的人”,一个真正能以现代的、抽象的作品,与世界顶尖画家并立的画家,1949年以后,无个人画展,无个人画册,五花八门的官修私著美术史里亦不见经传,八十年代《美术》杂志难得发表一次他的作品,还印颠倒了。直至今年,一个挚爱他的晚辈李大钧,默默编辑出版了《师道——吴大羽的十封信》以及十七斤重的《吴大羽画集》,筹办了一场没有任何这“坛”那“院”色彩的吴大羽画展……且不论画不论文不论艺术,单是把吴大羽假设为作家笔下一个人物的一辈子,这里头的故事想想都太吸引人了。

  至少对我如此,一个极度重霾的冬夜,当我初次读到吴大羽那十封信,初次看到他几十幅油画作品的照片,想到这几十年吴大羽可能经历的种种,感觉有一股光,刺穿世界末日一般脏透了的夜空,一时心生拍案而起的激越。

  自觉超越尘世间的名利善恶

  恐怕很多人,会很自然地开始想象共和国这几十年的社会政治变迁,感叹成千上万文化人被“大革命”毁灭,甚至想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类苦情戏。这些内容之于吴大羽,虽非没有,但如此描述吴大羽,致力为他“平反”,使之“重见天日”,以及什么恢复“公正的待遇”,那简直是更大的悲剧。或者说,如果只见到这一层,就根本没读懂吴大羽,你把他又拉回了烂泥潭。事实上,吴大羽后来作画,连名字都不署了;而且早在1941年他就说过:“既久久习默于无声和应大地,而不须责怪历史或环境不为天才以方便”,他早已自觉地超越了这些尘世间的阴阳诡谲、名利善恶,脱离了低级趣味。请别再借他浇自己心中的那些低级趣味之块垒了。

  吴大羽很早就说过,“真的艺人,大都应该归入进天命挨苦的一群人中间的。”这是所谓的“诗可以怨”。钱锺书曾在日本早稻田做过关于苦难出诗人的专题演讲,详细爬梳了古今中外的这一艺文现象,以及历朝历代由此现象总结出来的文艺理论。“诗可以怨”确实几乎是一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金钥匙,但是“诗可以怨”的这个“怨”,以及类似的诸如什么“古来圣贤皆寂寞”的这个寂寞,都只是个起点,如果不能超越这个“怨”和“寂寞”,沉湎其中忧愤激荡,就很难彻底斩断低级趣味的根。

  必须超越,苦难只是需要超越的最低限度,接下来要超越一切概念,超越一切的相对,唯其如此方能豁然开朗。超越之道漫漫兮,人人上下而求索,吴大羽的超越之道,在他的书信、随感录、诗作里,不难找到一些足迹。

  志在超越者,“身后名”绝非目的

  吴大羽是个中国人,学的却是西画,所以很自然地,首先要超越东、西方这一组概念。他说,“所说的东方学西,或西方学东方,这种说法太狭窄了,其实质是‘异方’。艺术上此方学彼方,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又说,“人们常说的东西方艺术结合,范围仍太小,太狭窄了……东西方艺术的结果,相互溶化,揉在一起,扔掉它,统统扔掉它,我画我自己的。”那些至今还在“东西方结合”、“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的概念泥潭里打转转的人,不妨仔细琢磨吴大羽这段话。需要说明的是,这其中所谓的“异方”,应属为表述起见,不得已而树立的一个新概念,万不可才出虎口又入狼穴。

  继续,要超越时空的概念。吴大羽说,“诗人或画家,够得上享有流传后世的光荣,并不能如他们想愿上的那末多,并不能如他们毕生精力的那末充沛、可观。总只能留下一点点的精华部分。因为这一光荣,要通过历史的提练。尽管他们毕生自负做了多少工作、作了多少画或诗,要是华而不实,流水般的时间会不客气地渐渐把它涤荡尽净,不余半点一滴的。能传名的大家,留得上后人心眼的杰作,也往往不过几点的丹青或一二首诗章而已。而值得留存的作品,光辉倒不是看上魂灵的大小上的。”超越时空要先从现时现刻抽身,当然你也可以将之理解为,这是要为后世写诗,为未来画画;但是,对于志在超越之道的人,为“身后名”只是手段,绝非目的,它的着重点在抽身,而不是建立一种新的束缚。

  读到这段时,不禁想起前段时间刚做的柳宗元课题,他在人生最低落之时,也是留下了类似的人生探索足迹,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说,“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如何“取贵”呢?“能著书,断往古,明圣法,以致无穷之名”——依我理解,这段话的要点同样在“无穷”,而非“名”。此处不赘。

  吴大羽走到这一步,什么政治,什么画坛,什么东方西方,甚至什么苦难,对他而言,不过镜花水月,此刻他心中的镜像是:“天给画人以明眸,得纵目驰骋于近远今古,得心应手,宜无复受阻间于时空”。

  吴大羽在超越之道上坚定前行,到底走了多远多深,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可窥到丝毫消息。他说,“美在天上,有如云朵,落人心目,一经剪裁,著根成艺”;他说,“(画人)一朝能自拔于性心之学之蔽的束缚,又能从贫陋恶鄙中间越狱,返归其明净时,将易于瞭然整程画道的远长,而无所犹豫于引笔前进的”;他说,“所谓创造,无非是以新的活力,突破陈腐的桎梏而已”。吴大羽的超越之道,也是他的创造之道,而这一创造,绝不是一诗、一画、一物,那些只会是新一层的“桎梏”,他的创造是力,“新的活力”。

  吴大羽曾经几次说到过“老”,1941年致吴冠中信里说,“日月掷人去,老且至,很不自安”;七年之后,还是在给吴冠中信里又说道,“身心多疾,一无是处,老将至,幸留童心”;再后来,他在一段随感中又说:“人老了,有一种好处,会认识欢愉同悲哀的结合体,会认识生命的必须流连又必须放弃到必然放弃”。好一个“必须流连又必须放弃到必然放弃”,简直是吴大羽超越之道的浓缩总结,假设能解其中之味,大概才算入了吴大羽之门。□杨葵

  【延伸】

  吴冠中谈老师吴大羽

  我曾以《孤独者》为题写过一篇悼念他的文章,文章结尾谈到他终于死去了,而他曾坚信他是永远不会死去的。他曾涉猎古今中外的哲学,探索儒、释、道的真谛,但他不是基督教徒,不是佛教徒,也非老庄门下,他只是生命的宗教徒。用他女儿的话说:他并不遁世于老庄儒释之中,他最终还保留他的童真,尽管生活应该使他成为一个“老人”。然而,在他逝世前多年,几十年,他早已被挤出熙攘人间,躲进小楼成一统,倔强的老师在贫病中读、画、思索。佼佼者易折,宁折,勿屈,身心只由自主,但他曾在给我的书信中说:“长耘于空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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