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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微茫:朱君允和她的时代

2015年07月18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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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君允年轻时照片。
《灯光,永远的灯光:我的母亲朱君允》
作者:熊性淑 朱君允著,
出版社:三联书店
时间:2015年5月

  朱君允,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轻轻划过我的阅读半径,并没有留下印痕,直到读到这本她女儿熊性淑的回忆录《灯光,永远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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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完这本书,我在知网的学术文献库里搜索“朱君允”。这是我的一个习惯。读完一个人精彩纷呈的一生,总想看看有没有人在关注她、研究她,想获得更多关于她在这人世间的讯息。只有一条。这条的名字也是《熊佛西:戏剧家的戏剧人生》。而熊佛西,是朱君允事实上离异(从未曾办过手续,但熊已另娶)的前夫。也就是说,她凭借一个男人“留在”公共记忆里。

  朱君允是湖南常德望族的小姐,她上世纪二十年代在纽约女子大学Bryn Mawr College研究院读书。这位潜心问学的女子,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独身——民国时代不少投身于学业、社会的女性的主动或被动选择。不过,当熊佛西,一个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专修戏剧的年轻男人,开始追求她时,年已31岁的朱君允开始动摇。她写信给国内的家人征求意见。家人一致反对,两人不仅年龄相差好几岁(朱比熊大六岁),而且门不当户不对,朱君允是名门闺秀,熊佛西却是农村茶商之子。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男主角此时表现得极具戏剧性。朱君允的弟弟此时也在纽约,熊佛西走迂回路线,对她表示“若天公不作美,允姐不能嫁我,我活着就没有意思了……”一个男人这般付诸生死的热情,大抵极少女性能够抵御。1925年,两人在纽约结婚。

  两人的婚姻有过志同道合的美满时期。按他们女儿熊性淑的说法,“妈妈不但是贤妻良母,更是父亲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他们共同营造了一个美满温馨的家庭”。但是当战争来临,熊佛西只身南下,投身抗日宣传工作之后,他们渐行渐远,直至移情别恋。此后,朱君允带着三个孩子千里迢迢投奔丈夫,途中却接到丈夫的信,要求离婚,别去四川找他。两人最终在成都离异。

  这样的叙述,似乎并无出奇之处。这样的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时代的任何地方。但这并非这本回忆录的主旨。不是子女为父母婚姻不幸而导致自己成为受害者讨还公道,而是一位心存感激的女儿,回忆自己母亲辛劳而鲜活的一生,以及她的人生对孩子的潜移默化。

  女儿的回忆里有一个细节特别打动人。他们母子四人一路南下,从越南坐船到四川,此时朱君允已收到丈夫的信要求离婚,但为了照顾孩子们的情绪,只字不提。有天,女儿睡午觉醒来,发现妈妈正坐在对面的舱位上掩面而泣。“她穿着一身黑衣,两手紧紧地捂住脸,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波涛万顷的大海上,一位暗自啜泣的女子,这个画面一定永远停驻在女儿的心里。读完全书,我记挂着那个在万顷波涛里暗自啜泣的女子。生命的苦痛没有尽头。

  熊佛西出走之后,朱君允再未见过这位前夫。据说熊放言朱君允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一个人完全有能力抚养三个孩子成人。以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角色而言,可以说是不负责任到了极点。不过,某种程度上倒是“解放”了朱君允,她不再是那个和美家庭里的“美好形象”——一个被丈夫的创造力所吸引,其一生成就就是做一个幸福的女人,日复一日地沉着冷静地做他的生活圈子里的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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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姻不幸倒是个人生活真正的开始。这本书里最有趣的部分正从这里开始。为了养育三个孩子,朱君允必须去工作。她先是在母校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书,教授西洋通史和英国文学,战时,这所学校临时设在成都华西坝。1942年秋,朱君允又去乐山的武汉大学,负责女生们的管理工作。

  我灵光闪现。是的,我知道这个名字。几年前读齐邦媛所著的回忆录《巨流河》,她用很大篇幅记述战时在乐山的生活。再度找出那本书,读这一段。果然,1943年8月,齐邦媛入乐山武汉大学哲学系,她说:“唯一的舍监是朱君允女士,她的作风与南开那位无时不在的严师王文田完全不同,很少管我们,连露面都不多。我那时以为她是名剧作家熊佛西的太太,而且离了婚,大约应该是孤高神秘的女子,不必‘涉入凡尘’,管些衣食住行的琐事。”看来,齐邦媛对朱君允印象不深,她精工细摹的是一位叫老姚的工友。而在女儿的回忆里,母亲的办公室就在女生宿舍的门口,永远“门户大开”,女同学可以随时进去商谈。

  记忆真是奇怪的东西。齐邦媛和熊性淑对乐山生活的记忆,似乎唯一重合之处,在于两人都提到了那次女生宿舍失窃案。齐邦媛提到妈妈送给她的美国手提包在这次失窃案中被偷走,尔后又被找到,为她打扮成一个“现代化”女郎做了贡献。而熊性淑则记述母亲如何处理这件事,为那个偷东西的女生说情,没有公开开除,只被勒令退学。

  也许齐邦媛对朱君允确实没有什么接触。这是非常可惜的事。如果她能从一个学生的角度,对朱君允有较为详尽的生动描述,那么,我们今天就可以获得关于朱女士更立体客观的认识。

  与朱君允不同,齐邦媛的母亲是另外一类民国女性。在很多年里,这位围着灶台转的家庭妇女,和留学投身政治的丈夫格格不入。她的痛苦、压抑和悲伤只能自我消化,在一个大家庭里,媳妇是没有痛哭的权利的。多年后,齐邦媛写道:“我长大后每次见到芍药花,总似听到母亲那哀伤压抑的哭声。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种高贵的娇美,与旁边的各种野花都不一样;它在我日后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许多蔓延的、永不凋谢的,美与悲伤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齐母的幸运在于,在战乱流离中,最终可以和丈夫相知相惜,携手度过战争和政治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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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激烈变动的社会时期,女性身处更加复杂的矛盾之中。民国时期,一方面,女性的社会地位确实经历了惊人的变化,宪法和法律都明确规定着女性和男性平等,享有一切的权利;另一方面,事实上的不平等仍然所在皆是。

  齐邦媛提到,当年在武汉大学,一千多学生中,男女生的比例是十比一,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男生可以在茶馆里写论文、打牌或论证,而女生却不可以一个人上街闲逛,也没人敢上茶馆。她因此感慨说:“多年后我读到维吉尼亚·伍尔夫《自己的房间》,知道世上女子寻求知识时,现实的困境相同。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困境,但男女很难有完全的平等。”

  作为一个单身母亲,朱君允要养家,尽管她受过极良好的教育,但她能选择的职业不多。袁昌英,武大的一位女教授,也是齐邦媛同学杨静远的母亲,她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在法律上平等》,提到当时的风气,皆认为女性适合的工作仅有教育一途,像银行、政府机关,普遍排斥女性加入。再进一步,女性适合的工作只是“女结婚员”和“女打字员”,也就是要女性以结婚为志业,或者只能做低级职员。

  在现实的掣肘之外,是女性种种自我身份的撕扯。作家萧红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灯光,永远的灯光》后面一部分是朱君允的散文集《灯光》。当熊佛西拂袖走了,朱君允流落成都,没有积蓄,身边是三个正长身体要念书的孩子,亏得有朋友援手,她谋到一份教书的工作。在忙碌一天后,孩子们睡了,朱君允才有机会写作,她的散文,发表在1941年的《成都日报》副刊上。作家陈西滢为之作序。“在灯光底下,你看见三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在一起,依然有说有笑,还是一个和悦的家庭。可是在笑乐的底下似乎蒙着一层抹不下的悲哀,你感觉得到,也许笑声止,眼泪便会突眶而出了。你不敢久坐,因为你知道这主妇明天一早还得出去做事。她得养活这一家的人。”

  读这些六七十年前的文字,会遗憾她没有继续写下去。这位女性笔底有一种新洁鲜明的力量,视野又宽广,对日常生活保持着一种美的惊讶。陈西滢说她“有一支生动的笔”,“对于中西新旧文学有高深的修养”,倒也不是浮夸的赞扬。

  女性心智与本能全方位的发现与解放,这是20世纪的伟大使命。然而,直至今日,许多女性仍不能通过自我的成熟,摆脱奴役和蒙昧状态。愈多发掘朱君允这样的女性故事,作为女性读者,可能更能承受来自外部世界的纷扰、撞击,也更可能调和内在精神的纠缠困顿。

  □庄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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