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珍珠港最后一个受害者

　　人物小传

　　赫斯本德·爱德华·金梅尔（1882—1968）

　　1941年年初，由美国海军少将直接晋升海军上将，任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和美国舰队总司令。珍珠港事件十天后遭到解职。随后，由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罗伯茨主持的罗伯茨委员会开始对珍珠港事件进行调查，之后该委员会认定金梅尔与夏威夷陆军司令肖特，玩忽职守导致了日军的攻击行为。金梅尔在数场听证会中为自己辩护。

　　1942年，金梅尔以海军少将军衔退役。之后，他继续为自己的事情奔走。1968年金梅尔去世。

　　托马斯·金梅尔

　　69岁，金梅尔将军的长孙。毕业于美国海军学院，曾经在越战期间在军舰上服役。1973年从海军退役后，加入美国联邦调查局，在联邦调查局工作25年后退休。退休后他致力对珍珠港事件的调查，寻找新的证据。并要求美国国防部重新对金梅尔将军事件进行听证，希望能够恢复祖父的上将军衔。

　　纪念馆

　　金梅尔家族收集的

　　珍珠港资料

　　现在托马斯每天都会研究珍珠港的资料。

　　这些资料是他2689份文件中的一份。资料几易其手，从他的爷爷，到他的父亲，叔叔。再传到了他的手中。

　　现在这是他的“全职工作”，在挂满了爷爷画像的小屋里，去寻找那段历史的真相。他说，他有时候很难相信，珍珠港事件已经过去了70多年，仍然还有那么多的秘密不为人知。而作为金梅尔的孙子，他希望自己能依靠自己研究资料的能力，去挖掘出更多的真相。他认为这是对他祖父最好的纪念。

　　这是一场持续了70多年的战争。一个家族和美国政府的拉锯战。

　　“我们永远都不会放弃”。

　　69岁的托马斯·金梅尔抬头看了看他祖父金梅尔将军的画像，正好迎着金梅尔看向画外的视线。

　　画像里，金梅尔身穿白色海军军装，军衔上四颗将星清晰可见。

　　珍珠港海战爆发时，金梅尔任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他在夏威夷的临时海军司令部里亲眼目睹了他的战舰被日本飞机炸毁。

　　他的身边人曾回忆，他看到这一切后，一言不发，大踏步走进屋里。再出来的时候，肩章上的四星换成了二星。

　　金梅尔没有料到，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金梅尔家族用尽心力要把这两颗将星给他堂堂正正的戴回去。

　　“这关乎个人、家族和国家的荣誉”。

　　托马斯打开了书房里所有的抽屉。

　　祖父死了，他收集的35卷珍珠港资料的微缩胶片交给了托马斯的父亲和叔叔。

　　父亲和叔叔继续收集，在去世之前，交给了托马斯。

　　托马斯在美国联邦调查局25年，业余的时间都用来看资料。他有13个孙子和外孙，他说有一天这些资料会交给他们。

　　托马斯展示着每一个抽屉：这是爷爷的弟弟的，这是跟了爷爷65年的随从整理的。

　　每一个都用黄色的标签标上了数字。数字截止到2689。

　　战斗的老虎

　　托马斯的书房里挂满了祖父的画像和照片。

　　没有合影，照片上的祖父都穿着白色海军服，有着军人的镇定和严肃。

　　退休后的托马斯除了在他的书房里查阅珍珠港的资料，就是到美国各地去演讲。

　　关于珍珠港的真相，他已经做了100多场演讲。

　　托马斯身材高大，一头白发。看上去显得很严肃。他总是流露出一种思索和探究的神气。

　　但一到了演讲台上，他会努力去活跃气氛。先生们，女士们，我要给你们讲一个你们从没听说过的珍珠港的真相。

　　他把演讲的视频上传youtube，也常常会针对不同听众做网络演讲。

　　他希望让更多的人了解。

　　就像他倔强的祖父在84岁的时候所说的“我的主要使命是使整个珍珠港事件曝光——支持我活下去的正是这点”。

　　托马斯常常会想起祖父晚年的时候。金梅尔将军觉得孤单，搬到了儿子家附近。

　　每到周末，托马斯会和父亲一起去看祖父。祖母总是给他一份冰激凌。吃完了，他就会去祖父的书房，和祖父聊天。

　　他和祖父的对话不超过两分钟，祖父的话题就会转到珍珠港。金梅尔会提到有多少军官在调查中撒谎。那些本应该到他手中的情报如何被扣下。

　　托马斯说，爷爷说得很平静。当时的他对珍珠港事件并不了解，所以只是似懂非懂的听。

　　只有他的叔叔内德目睹了爷爷当年的愤怒。

　　珍珠港事件发生后的10天，金梅尔被解职。47天后，调查委员会发布了报告。报告称金梅尔和夏威夷地区陆军司令官肖特因为玩忽职守，对珍珠港事件有完全直接的责任。1942年，金梅尔以海军少将军衔退役。

　　“我的爷爷垮了”，托马斯说。一直以带兵严厉著称的金梅尔心灰意冷。

　　直到1944年的2月21日，一个人的造访改变了一切。

　　而这个时刻，也成为金梅尔家族反击的时刻。

　　一个叫萨福德的海军情报官拜访了金梅尔。

　　当萨福德问他，你到底在夏威夷有没有收到代号“魔术”的被破译的情报？这个情报预示了日本可能的对珍珠港的攻击。

　　叔叔内德向托马斯描述了当时金梅尔的震惊。

　　金梅尔说，天哪，上校，你在说什么？什么是魔术？什么情报？

　　萨福德解释了一切。

　　金梅尔知道了华盛顿方面向他隐瞒情报后，托马斯说，他的爷爷，从此以后，“变成了战斗的老虎”。

　　家族的决心

　　托马斯佩服祖父的决心。

　　尤其佩服他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分之一的时间内，他对解释珍珠港真相的努力。

　　托马斯的堂弟小曼宁说，他觉得爷爷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珍珠港事件后，当整个国家都和他反目，“他依然保持着镇定和理智”。

　　1944年，金梅尔主动要求对他进行军法审判。

　　他被指控有渎职罪，“我要求一种正规和公开的方式来回答这一指控——公民有权知道真相，我有一个美国公民出庭的权利”。

　　金梅尔家族是一个海军世家。他们对美国有自己的信念。

　　托马斯是金梅尔家族第六个毕业于海军学院的人。到托马斯侄儿这一代，计算下来，整个家族有14个人当过军人。

　　托马斯的父亲和叔叔在二战时都是美国海军军官，而且都是潜艇兵，“美国最危险的海军行当”。托马斯说。他的父亲差点死于二战，后来奇迹般生还。

　　叔叔大曼宁没有那么幸运。他是美国一艘潜艇的指挥官，在菲律宾触雷沉没。

　　“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尸体”，不知所踪。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金梅尔正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

　　托马斯说，二战整个金梅尔家族经历了这么多，有死亡，有屈辱。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加入海军。越南战争期间，他在三艘军舰上服役。

　　“我们相信自己在为这个国家做正确的事”。

　　他播放着爷爷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的影像片段。金梅尔有着明显的肯塔基口音。他缓慢，镇定地说：“所有这些情报都没有提供给肖特将军和我……”

　　托马斯说，这是珍珠港事件的9次听证会中，唯一一次给金梅尔的当庭辩解机会。

　　1946年，调查报告称金梅尔在珍珠港事件中没有玩忽职守。

　　但这远远不够。

　　金梅尔去世的时候，托马斯在日本海。他没有看到爷爷最后一面。但他听家人说，祖父清晰地表达了他已经达成了目标的一部分，尽可能地向公众揭示了珍珠港的真相。

　　剩下的要交给后人了。这个家族需要的是彻底的清白。彻底清白的标志是——归还金梅尔的两颗将星。

　　父辈的努力

　　托马斯的叔叔内德成为继金梅尔将军之后的关键人物。

　　他也曾经在二战期间在海军服役。但后来厌倦了军旅生涯。他考上了普林斯顿的法学院。

　　从此，他利用自己律师的专长，开始了金梅尔家族法律上的回击。

　　有很多人支持他们。

　　1984年，珍珠港幸存者协会找到了内德和托马斯的父亲。他们以协会的名义提出倡议，请求恢复他们的指挥官金梅尔和肖特的名誉，重新恢复金梅尔四星上将的待遇。

　　托马斯说，他的叔叔和爸爸听他们说完，互相看了一眼。

　　如果说，珍珠港的受害者，都要为我的家人去恢复名誉。“我们还有什么借口不倾尽全力？”

　　内德用律师的专长，担起了让国会进行投票的责任。

　　“我的祖父是珍珠港最后的受害者。”托马斯说。

　　小曼宁说，父亲内德在他退休后的22年里，为了金梅尔将军的名誉恢复，每周都在他的楼上工作40个小时以上。他把自己的书房称作“战斗的小屋”。

　　经过内德的游说，1999年，美国参议院通过了请求总统恢复两人军衔的决议，现在的副总统拜登当时作为参议员也投了赞成票。

　　2000年众议院通过决议，建议当时的总统克林顿恢复金梅尔和肖特在战时的军衔。

　　最终，克林顿驳回了这一请求。

　　“这一切都关乎政治”，托马斯说他并不意外。在他看来，罗斯福总统在当时对金梅尔进行惩罚的决定，如果对此完全否定，会影响总统的权威。

　　他寄希望于新总统的突破。托马斯开了一句玩笑，“谁同意恢复祖父的军衔，我就会选谁”。

　　克林顿没有同意，托马斯想了想，“也许希拉里会”。

　　2002年，他坚韧不拔的叔叔，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要求当时的国防部长写一个珍珠港事件的备忘录。并希望借写备忘录的机会，重新调查他爷爷的事情。

　　他们没有成功。

　　2005年，内德去世。

　　一直站在叔叔后面的托马斯和曼宁发现，他们需要自己去主导这场战斗。

　　一个FBI的成长

　　1973年，托马斯从海军退役，加入了美国联邦调查局。

　　开始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做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很酷。

　　“寻找事实非常有趣”。托马斯并不愿意多透露他在FBI的工作内容。他曾经在1993年，世贸大厦受到第一次攻击的时候，负责在费城的反间谍和反恐任务。

　　退休后他担任美国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的顾问，帮助处理和间谍丑闻相关的事情。

　　托马斯觉得自己最出色的能力是从庞大的资料里寻找有效的线索。这是多年来他训练出的直觉。

　　他曾经处理过苏联克格勃间谍的一个案子。按他的讲述，60年代，在美国安全局任职的一个叫罗伯特的人，一直偷情报卖给前苏联。

　　后来，此人不在国家安全局任职，苏联也不再管他。但联邦调查局发现了线索。他们遇到的难题是，在他30年没有间谍活动之后，如何找到他60年代做间谍的证据。

　　最终托马斯从大量的相关材料里找到了证据。

　　他觉得现在做珍珠港的材料研究从FBI的经历里受益良多。

　　叔叔内德在1978年要求FBI公布金梅尔将军和珍珠港事件的材料。最终在2002年，托马斯在国家档案馆得到了这些材料。

　　他看到了在珍珠港事件4天后，FBI交给总统的报告。

　　那里面显示了在日本袭击的前十天，情报信息已经送给了华盛顿。这些情报里包括了大量完整的日本攻击珍珠港的计划。

　　托马斯通过其他途径也搜集到了新证据。他发现了关于鱼雷的报告。

　　在他看来，金梅尔将军从未得到关于浅水鱼雷的正确信息，他一直以为不存在浅水鱼雷，所以未做相关的防御。

　　在珍珠港海战中，浅水鱼雷让珍珠港的战列舰受损严重。而实际上，早在1941年7月美国间谍就报告了英国鱼雷在浅水中成功发射的消息。

　　“这非常重要”，托马斯说，这也影响了祖父的判断。

　　同时，他用20年才得到一个名字。

　　一个英国和德国的双面间谍，在1941年携带着日本将要袭击珍珠港的情报前来。

　　双面间谍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FBI，但从未有人通知到夏威夷军方。

　　托马斯在80年代就看到了间谍的报告。但是这个间谍的名字被用墨笔涂得严严实实。

　　20年后，他终于在这份解密的报告上看到了这个间谍的名字。

　　托马斯说，就像一切谜语总有被揭开的那一天。

　　珍珠港的真相也迟早会清晰。

　　他能做的是靠他发现的一些东西，提请开始新的调查。

　　珍珠港与9·11

　　托马斯建立了一个为珍珠港事件揭秘的网站。

　　网站的名字叫珍珠港与9·11。他把珍珠港与9·11相提并论。

　　这两个都是可怕的悲剧。

　　托马斯说，在他看来，两者有一个共同点——信息没有得到有效的沟通。当年在珍珠港，华盛顿有了关键性的情报，没有告诉他的祖父。而在9·11事件中，CIA（美国中央情报局）有两个恐怖分子的重要信息，没有告诉FBI。

　　在托马斯看来，珍珠港的真相越来越清晰，会让人越来越多的了解到，隐瞒是多么的可怕。

　　随着年龄的增大，他越来越理解自己的祖父。

　　他的祖父曾经说过，他申请公开审判的意义是，“已经让大量的资料记录在案，史学家可以研究这些资料，得到正确的结论”。

　　他在今年把整理出的新材料集合起来，申请对他祖父的事情重新调查。

　　他在网络上召集更多的人来请愿。他希望所有关心这个事情的人，给地区的参议员写信，给总统写信，呼吁恢复金梅尔将军的军衔。

　　他想起和祖父度过的那些周末，他会觉得后悔。那个时候他没有真正去了解珍珠港，他不知道一个80多岁的老人对一个年轻人一遍遍重复，是怎样的心情。

　　如今，他知道的越多，想要问祖父的也越多。

　　你知道那些情报吗？你知道那个双面间谍吗？你知道浅水鱼雷吗？

　　他想亲耳听到祖父的回答。

　　托马斯和曼宁提到祖父，都提到了决心。他们觉得自己继承祖父最多的，就是发现真相的决心。

　　曼宁说整个金梅尔家族一定会和政府抗争到——恢复祖父的军衔。

　　对于祖父在珍珠港海战中的失误，托马斯没有多说。他说，他一直相信美国海军五星上将尼米兹对珍珠港海战的评价。尼米兹说，金梅尔没有得到任何信息，让他有从训练到战争的过渡。

　　“如果评价祖父和珍珠港只有一句话的话，我会选择这一句”，他说。

　　托马斯有时候会到珍珠港，去看看亚利桑那号。

　　他说，他会想起爷爷当年的痛苦。在看到军舰被炸毁的时候，一颗流弹擦过了金梅尔的前胸，正打在他的眼镜盒上。金梅尔说，我真希望它打死我。

　　珍珠港海战只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这场荣誉之战还不知道何时能结束。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托马斯说。

　　当问到他，是否会因此影响对美国民主的看法。他诧异地摇头，“绝不”，他说“我可以质疑总统和政府，正是有赖于美国的信念”。

　　同时，他也选择不相信有关珍珠港的阴谋论，罗斯福明明知道珍珠港被袭击，为了参战，隐瞒了一切。

　　在他看来，他做的一切，是为了证明华盛顿方面的愚蠢，而不是他们的贪婪。

　　在采访的最后，他介绍了他的13个孙子和外孙。

　　他说，这个故事要由他们讲下去了。他不希望太沉重，只是希望他们能记得家族的历史。

　　他会常常想起一个故事，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他受日本同行邀请去授课。课后和他们一起吃饭。其中有一个人生于1941年12月8日。

　　那个人告诉托马斯，爷爷给自己起名叫胜利。

　　托马斯笑了，他拍拍那个人，有点自我解嘲似的多喝了一杯酒。

　　战争已经结束了。

　　新京报记者 张寒 美国报道 

　　实习生 郭琳琳 罗婷 沈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