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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知道,说是文联主席发疯了。”访问王学泰的那一天,正是湖南省耒阳市文联主席熊艾春走红网络之时。熊艾春写的打油诗遭网友差评,他跑到耒阳社区网站的办公室砸了人家的电脑。这件事迅速在网络上发酵,随之一起被传播的,还有熊艾春的那些打油诗,诸如“今日高兴洗脚后,明日健步去爬山。”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熊艾春的这些句子实在是不能称作“诗”的。事实上,刚刚出版了旧体诗研究新作的王学泰,对这个事件也无意进行更多评价。不过在《清词丽句细评量》的序言中,他提及了去年备受争议的鲁迅文学奖得主周啸天的诗句“不蒸馒头争口气”,他反问道:“全民一起‘向钱看’的时候,诗的位序能排到哪里呢?”王学泰热爱诗,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学中最优秀、负面最少的部分,就是诗歌。
谈杜甫
对士人性格塑造起了大作用
1953年,王蒙创作了成名作《青春万岁》,书中有一个角色,因病退学、极度消沉,每日阅读古诗打发时间,自命苏东坡。这样的角色,正是上世纪50年代中国社会的一个典型时代形象。王学泰少时也喜欢读故事,能背诵六七百首杜甫的诗,但彼时,这是思想落后的体现。
王学泰回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学校干什么都可以,大炼钢铁、开批判会、写“大字报”、彼此揭发攻击,唯独不能看书。“我对学校一点好印象都没有,遇到的老师绝大部分都是整我的。‘文革’时,学生打老师,这肯定不对,但是,‘文革’之前,师生关系就是正常的吗?”他摇摇头。
阅读旧体诗,能慰藉王学泰的心。这其中,他尤其喜爱杜甫:“你读杜诗,就可以看到他时时刻刻都能想到国家,想到他人,人家侵犯他的利益他不怎么计较,他是特别感恩的一个人。”现实虽然苦厄不断,但王学泰仍然相信,阅读杜诗,能“使人们体会到儒家倡导的那些令人仰望的伦理观念就在身边,就活跃在人们的一言一行之中,还可以说就发生在你我的日常联系之中”。下放到偏僻山村,深夜孤灯,再读杜诗,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和想法杜甫都替我表达了出来”。
王学泰进而认为,杜甫实际上是儒家观念最好的践行者、传播者。杜诗中,多写别人如何帮助他,很少写自己怎么对别人好,“这就跟现代人很不一样,做了一件好事,还得写在诗歌、日记里”。从某种角度来说,杜甫的这种人格得到了发扬,“在中国文化史上,杜诗对于士人性格的塑造起了很大作用”。
谈起杜甫对战乱中普通人的关注,年逾古稀的王学泰有点动情,潸然泪下。“现在有的年轻人,呼吁打仗,谁跟谁必有一战,我一看就特别生气”,停顿了一会儿,他用纸巾擦了擦眼睛。
读当代旧体诗时,这一幕亦曾发生。朋友送来诗人熊鉴的诗集《路边吟草》,王学泰一上午读完,“读得泪流满面”。“并非因为他写的事情惨,而是诗人对于世事的关爱,诗人把这种爱直白地、不加修饰地表达出来,这就具有强烈的感人力量。”
谈李汝伦
当代旧体诗第一人
与古诗的阅读形成呼应,旧体诗的发表也有过一段“政治化时期”。1949年至1957年,国内媒体鲜有旧体诗词见刊,直到毛泽东在《诗刊》上发表旧体诗词17首,人们才再一次感受到这一古老文学样式的力量。虽然在这之后,一些旧体诗词又有机会被刊载,但需要是有一定社会地位、在政治上没有问题的作者,才能得到这样的机会,这也成为了“政治待遇”的一部分。
直到“文革”后,这种现象才得到改变。王学泰认为,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李汝伦,他主编《当代诗词》杂志,把旧体诗词的创作拉回文学领域,完全从作品质量出发,与其他因素、特别是作者身份无关。因为这样的关系,王学泰以“点将录”的方式排位,将李汝伦排在了天魁星及时雨宋江的位置——即当代旧体诗第一位。
就诗歌本身而言,王学泰最推崇的诗人是聂绀弩。他最初喜爱聂老的诗,自佳句开始,包括“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手提肝胆轮囷血,互对宵窗望到明”等。在王学泰眼中,这些诗句“霸气”十足。
写当代旧体诗人,王学泰并不着力于诗歌艺术,而是突出诗歌背后人的命运。聂绀弩写过一首《萧军枉过》,第二句“老朋友喜今朝见,大跃进来何处存?”粗读起来,并无特别意味。但是,如果经过“大跃进”和“文革”,了解萧军为人,便能体会其中的妙处。
1950年前后,萧军遭到批判,他性格刚硬,宁折不弯。据传,“文革”时受批斗,有人按住他脑袋要打他,萧军说,我会武术,你最好别惹我,否则,我也不要命了,咱俩谁都落不着好。对方停了下来。“这种人能经历了‘大跃进’而完好无损,在聂翁看来真是奇迹。”王学泰说。
王学泰认为,聂绀弩等诗人的作品能“使我们看到建国三十年中知识分子的命运史和心灵史”,对于诗人自己而言,诗歌亦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慰藉。有“国士”之誉的牟宜之被错划右派,他爱作诗,也爱听孩子读诗。去世前,还写下一首可视为“精神自传”的诗,最后说:“掷笔一长叹,泪为荒唐滴。明日再谈诗,不觉又扬眉。”
■ 对话王学泰
真正的诗人把“真”列在第一位
新京报:你写了聂绀弩、熊鉴、邵燕祥等诗人,他们都堪称“硬骨头”。你怎么看人格与诗歌写作的关系?
王学泰:不能用“硬骨头”或者“软骨头”来评价,他们都写自己对命运的感受。诗在专制社会中,往往不会受到统治者的欢迎,因为诗歌贵在真诚,诗人很难造假,造了假,就没有力量。有人说,善美才是第一位的,我认为不是这样,没有真,所有善都是假善,美也是假美。真正的诗人把“真”列在第一位。
你看聂绀弩,他倒了很多霉。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共和国刚建立的时候特别兴奋,说我们在新社会没有悲哀的事情了,整天就是笑。这种想法很幼稚,像进了安定医院,都是傻笑——人要只会笑,不会哭什么的,那肯定精神上有毛病。
但是,聂绀弩是个自由文人,仍然用在香港办事的那一套,这就不行,适应不了新环境。1955年,因为胡风问题被隔离审查,他想不通。我在《说不尽的聂绀弩》这篇文章写到,他写了《反省时作》六首,思想开始转变,有所怀疑,起码是不满意。被打成“右派”,到北大荒劳动后,他的旧体诗的写作一发不可收。从他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旧体诗仍然非常有表现力。
新京报:是不是有些内容、情感只有旧体诗或者说旧体诗最适合表达?
王学泰:也很难说。你看邵燕祥先生,他写新诗很有名,我们当年都读过,被划成“右派”后,他多写旧体诗、杂文。但是,要说是新诗还是旧体诗更有表现力,因人而异。比如,聂绀弩的旧体诗的确比新诗好很多,他的新诗一看你就觉得简单,政治化,标语口号化,读完了没什么感受,他的旧体诗完全不一样,特别难以表达的感情,他能表现出来——“此后定难窗再铁”,用新诗怎么写?说我以后不会再坐监狱了,或者只有第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压缩成这么一个简单的句子,你感觉到沉重又好笑——因为后来又要坐监狱,而且被判了无期徒刑,窗似乎要永远“铁”下去——很难想象用新诗怎么写。
王学泰,原籍山西清源,1942年底生于北京。196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2003年退休前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古代室研究员。研究领域最初偏重于中国古代诗歌史,近十年来,偏重于文学史与文化史的交叉研究。著有《中国古典诗歌要籍丛谈》、《中国流民》、《监狱琐记》等。2015年7月出版《清词丽句细评量》。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吴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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