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集里37次提到中国,他失明后依然“读”《庄子》,他热爱这里却从未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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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02版)
林一安
应按时间顺序编辑他的作品
照理,这样一套译本过硬,又获得了独家授权的全集,理应让热爱博尔赫斯的读者趋之若鹜,满怀期待的,市场反响应该还不错,但似乎情况并非如此。浙江文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曹洁说,这套全集的首印只有几千套,“因为当时市场上还有很多海南三卷版的余货。”
曹洁口中的“海南三卷本”指的是,由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出版的三卷本《博尔赫斯文集》,包括了小说卷、诗歌随笔卷和文论自述卷,但曹洁说,这套文集是没有版权的书。这套书的存在,挤占了本应属于《博尔赫斯全集》的市场,首印的几千册卖得并不好,“后来每年都有加印,每年几千册,从未过万,一直到2008年版权到期。”
2008-2015年7月,在过去七八年的时间里,《博尔赫斯全集》在中国大陆几乎再也无法从书店里购买到,新一代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一遍遍地在问着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才能够买到《博尔赫斯全集》?”毕竟,这套原价150元的全集,已经在孔夫子网上,炒到了2000元的高价。
博尔赫斯全集的接力棒,终于被上海译文出版社在2010年接了过去,这套约40种的全集,现在推出了16册(另有一本随笔集《文稿拾零》将于本月底上市),预计到2017年全部出完。从2010年获得版权,到现在才推出,中间到底是什么原因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对于这个问题,新版《博尔赫斯全集》的责任编辑周冉并不愿意多谈。“定项目、组织译者以及编辑工作都花了不少时间。”她这样解释。但译文花多少钱得到了版权,周冉却不肯透露,“版权费还是不说了。”
据了解,新版依据埃梅塞出版社《博尔赫斯全集》权威五卷版本而来,除了对早前版本进行校勘,还收入了过去未在国内译介过的博尔赫斯与他人联合创作的幻想小说、散文及文论等,新增内容占全集至少三分之一。“第一辑选取他最具代表性的虚构类小说、随笔和文论,年底会集中出版诗集的部分。”周冉还表示,新版全集囊括了老版的全部内容,这部分的译本,使用的也是老版译本,而新加入的内容,译者则包括了赵振江、刘京胜等。
不过,不论是旧版还是新版的全集编排,林一安都持保留意见。他说台湾繁体版就是按照博尔赫斯作品的出版时间顺序进行编排,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曾说,“博尔赫斯的作品,既是小说,又是诗歌,也是散文”。所以林一安认为,体裁的打乱完全不会影响读者阅读,按照时间顺序的编辑方式可以使普通读者和研究者从书中认识博尔赫斯一生的创作历程与轨迹。因此,对浙江文艺版将全集按体裁分类他“持保留态度”,而译文新版打乱原作顺序的单行本编排方式让林一安“更加感到遗憾”。
陈众议
在人们面前,他很谦卑
无论如何,博尔赫斯单行本的出版让博尔赫斯迷们,终于不用再捧着厚厚的卷本埋头苦读了,也不用再担心全集举着举着手臂就发麻了。不过,故事讲到这里还没有结束,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曾经说过“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尔维诺,三人同样为我们做着完美的梦。”这样的评价并不过誉,这三个文学巨匠,构建出的文学图景动人、美丽、充满智慧的光辉。而他们也都对中国的一代作家产生了影响。今天,当很多人像当年期盼正版的马尔克斯一样期盼博尔赫斯全集的时候,我们理应回头看看这位作家为什么如此值得被期待、被等待。
“‘听说你喜欢博尔赫斯?’我点了点头。他又问:‘现在你还喜欢他吗?’我又点了点头。他忽然就不说话了。半天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向我宣布道:‘你完了!’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遂问他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挠了挠头,充满同情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完了,彻底完了,竟然喜欢一个三流作家。’”
这是格非在2014年出版的新书《博尔赫斯的面孔》里的一段文字,记述了他与华东师大一个文学专业学生的对话内容。是啊,时光已经不再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了。
格非、马原、苏童,这三个人都是在80年代初接触并且“爱上了”博尔赫斯。马原的感觉是找到了同好,“我们都不满足于传统的叙事方式,并试图去打破它。”苏童在从图书馆借到了博尔赫斯的小说集后是这样的感受,“从而深深陷入博尔赫斯的迷宫和陷阱里,一种特殊的立体几何般的小说思维,一种简单而优雅的叙述语言,一种黑洞式的深邃无际的艺术魅力。”而即便在被年轻的文学专业学生“教育”之后,格非依然说:“我对博尔赫斯有着很深的感情,我对他的评价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变化过,他一直是一位令我充满敬意的作家、诗人和学者。他在小说、诗歌与文论方面的成就一样都很高,世界上没人能否定这一点。”
同样都作为博尔赫斯的“粉丝”,陈众议显然更幸运,因为在墨西哥留学,他接触博尔赫斯更早,“我第一次读到博尔赫斯,感觉像在和智者做游戏,而看马尔克斯、略萨等人的作品,则感觉他们在一个文学传统中脉络相承。博尔赫斯是用哲学头脑做文学。”
不仅如此,陈众议还在1979年见到了博尔赫斯,“他在我就读的墨西哥国立大学做演讲,听的人不多,因为当时意识形态尚未淡化,针锋相对得厉害。博尔赫斯的火药味不重,所以不吸引听众。我感觉他是个大师,但不觉得他是文学家。在人们面前,他很谦卑。”在接受某杂志采访时,陈众议回忆说。
格非
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的写作和生活
文学界一个普遍的观点是,1985年后的那批先锋作家,包括马原、格非、余华等,都或多或少在写作上受到了来自博尔赫斯的影响。学者季进认为,马原的《虚构》和《冈底斯的诱惑》;格非的《褐色鸟群》、《青黄》、《迷舟》;余华的《往事与刑罚》和《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等作品受博尔赫斯影响非常明显。格非也认为,中国大陆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创作,广泛受到了博尔赫斯的影响。
但有趣并吊诡的是,多年以后,这些当事人却并不承认这一点。“我想不到我的哪篇作品跟博尔赫斯有直接的联系。”苏童在电话另一边这样说道,即便在《苏童:我的读书生涯》这篇文章里,他曾经写下过这样的语句——“我无法忘记博尔赫斯对我的冲击。”
而马原一样不认为《冈底斯的诱惑》有学习或模仿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没写过如此大体量的小说,我个人也写过短篇小说,在那一批规模、体量都与博尔赫斯相近的小说里,偶尔会想到博尔赫斯的写作技法,更偏重结构与叙事,而不在意内容与价值意义。”
确实,比起马尔克斯经典的“多年以后……”博尔赫斯即便被模仿了,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发现。西川将博尔赫斯典型的写作结构称为“中国盒子”,“一个大盒子打开里面还有一个盒子,再打开里面还有一个盒子,再打开还有一个盒子……这给中国当时的小说写作带来很大的启发。”西川认为,这让中国的小说家们意识到,小说不仅仅可以按照狄更斯或者巴尔扎克的方式来写,也可以用博尔赫斯的这个方式来写,这叫做“后现代”。
是直接的借鉴模仿,还是潜移默化的被影响,这件事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了。博尔赫斯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在中国读书界确实掀起过一阵被疯狂阅读的风潮,然后迅速退去。“大概到90年代中后期就结束了,你再说博尔赫斯的话别人会觉得你已经过时了,这一段对博尔赫斯的阅读已经过去了。”西川说。那情形,大概就像格非遇见的那个对他摇头叹气的华东师大的学生一样吧。
一些人觉得博尔赫斯“不入流”,是因为他作品里的社会性不够,“但其实博尔赫斯本来就不是社会性的作家。很多人又说博尔赫斯没有政治立场,我认为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实际上,博尔赫斯的政治立场非常明确,他与政府之间的关系一度很紧张,曾有人威胁要去杀他和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说,‘要杀我的儿子,我相信你们是可以杀的,但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你们要杀的话就快点儿,否则我死了,别人会以为是你们杀的。’我觉得他母亲的态度也反映出了博尔赫斯对待政治的态度。其实博尔赫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温和,只不过他选择了另外一种写作方式和生活方式。”格非说。
西川
他至今依然在全世界被作家们尊重
时光飞逝,今天,中国大陆的读者对博尔赫斯的热情似乎又再一次被唤醒。西川认为自己在这中间起了些作用,那本新版的《博尔赫斯谈话录》帮着全集的出版预热了一把。“博尔赫斯至今在全世界依然是被作家们非常尊重的,至于大众层面对他的了解程度,我也不知道。”“任何一个作家如果卖得还不错,一定得死一次,有些人就死掉了,有些人如果死过一次之后又活过来了,那么他一定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博尔赫斯属于那种死掉几次,依然能活过来的作家。”
在文章的结尾,让我们回到苏童那篇关于他读书生涯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几年以后我在编辑部收到一位陌生的四川诗人开愚的一篇散文,题名叫《博尔赫斯的光明》。散文记叙了一个博尔赫斯迷为他的朋友买书寄书的小故事、并描述了博尔赫斯的死给他们带来的哀伤。我非常喜欢那篇散文,也许它替我寄托了对博尔赫斯的一片深情。虽然我没能够把那篇文章发表出来,但我同开愚一样相信博尔赫斯给我们带来了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开拓的文学空间,启发了一批心有灵犀的青年作家,使他们得以一显身手。”
B02-03版采写整理
新京报记者 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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