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3:书评周刊·失望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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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告白》背后的失语

2015年08月15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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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绮诗(Celeste Ng),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和俄亥俄州长大的华裔作家,她的父母于上世纪60年代从香港移民至美国,都是科学家。
《无声告白》
作者:伍绮诗
版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5年7月

  华裔作家伍绮诗的长篇处女作《无声告白》被亚马逊美国网站评为“2014年度最佳图书”,不久前,这本书的简体中文版上市,封底的“《无声告白》探索了身份危机、人生成就、种族、性别、家庭以及个人道路,并且,这本小说没有任何一处落笔是粗疏的”,更让这本书显出这位华裔新锐作家的野心。中文版使用了“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作为宣传语,足以引起中国读者(尤其是年轻一辈)的共鸣。中国社会是一个人情社会,父母的爱往往变成过多干涉子女生活的暴力,孩子们也不得不按照父母的意愿而活,痛苦地实现着他们寄予的期待,最后失去了真实的自己。果然,这部小说出版不到一个月就在豆瓣有了八百多个评价。但作者希望达到的高度,真的有在作品全部体现吗?

  失语一

  所选择的时间背景没有独特性

  小说《无声告白》围绕一个华裔混血家庭的故事展开。美国历史教授、华人移民第二代詹姆斯和白人妻子玛德琳结婚,生下三个孩子,内斯、莉迪亚和汉娜,作为社区里唯一的混血家庭,他们身处周围人的排挤与不信任中。直到莉迪亚的意外死亡,才揭开了这个家庭的伤痛。

  莉迪亚有父亲的黑头发和母亲的蓝眼睛,“她是全家人的宇宙中心,尽管她不愿意成为这个中心——每天都担负着团结全家的重任,被迫承载父母的梦想,压抑着心底不断涌起的苦涩泡沫”。詹姆斯隐藏起自己的华裔身份,想在美国主流社会谋得一席之地,可申请的哈佛教职被拒绝,他始终迈不过种族的门槛。玛德琳年轻时满怀事业心,渴望在男人的世界里有所作为,可是当时的社会环境让她不得不成为一个家庭主妇,她将当医生的愿望全部简单粗暴地倾注给莉迪亚。这对父母甚至将人际交往也变成了一门任务,送给莉迪亚《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希望她能尽快融入白人朋友圈,为了显得更像“自己人”。

  平心而论,这部小说的故事和题材让它固然是一部不错的“话题小说”,但并不是一部值得被反复阅读的好作品。伍绮诗说:“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你的外表和周围的人非常不同,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体验。你会觉得自己很显眼,并且因此活得很累、不知所措——尤其是当你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属于这个社群,但别人却不这么想的时候。”将小说的背景选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而不是现在,我想是因为这段时期烙印了作者太深刻的个人体会。中国读者对于美国华裔混血家庭处境的陌生感本可以成为开启阅读的钥匙。但读了这部小说,我很遗憾地发现,背景并没有什么独特性,换句话说,除了一些标志性事件,背景换成任何时期都可以。

  失语二

  机械地排布人物和情节

  这部小说近三百页的容量并不足以涵盖“身份危机、人生成就、种族、性别、家庭以及个人道路”这么多严肃的主题。这部小说只是为了展现出这样的“现象”,并没有更加深入地探讨内在的“原因”,所以读起来像一篇新闻的复制稿。每个人物都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情节安排得十分“恰到好处”,刚读到开头,有经验的读者就不难猜出莉迪亚死亡的原因(否则小说的叙述节奏将被迫分岔出探案的方面)。

  作者太清醒,就会机械地排布笔下的人物和情节,给他们设置明确的目的,于是这个场景、这群人物、这些故事便都有了明确的指向:为了体现七十年代的背景,就安排几处标志性事件;为了体现华人受到排挤的处境,就安排一个事业优秀却被种族限制而郁郁不得志的父亲;为了体现妇女受到束缚,就安排一个怀抱理想却被迫委身家庭的母亲。为了体现华裔子女的特点,就安排一个好学又苦闷的哥哥、一个孤僻又心思细腻的妹妹、以及一个温柔的旁观者小妹(负责总结)。于是顺理成章,父母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孩子身上,并且罔顾孩子的感受,因为他们是“典型”的被时代耽误的父母(这点玛德琳甚至更像华裔“虎妈”)。于是顺理成章,失意的丈夫一定会出轨(对象还是给他归属感的华裔同事);哥哥总会保护妹妹,并且对妹妹的男友心怀敌意;妹妹也一定会在家庭和朋友间受到人际挫折时投入到一个“坏孩子”身旁(也就是典型的“负心男孩”模式),最后总是会被自己复杂的心绪纠结得产生脱身的想法,这一脱身,要么借助由某件事情获得“新生”,要么就是死亡。这些模式可以套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名字的更换并不能带来人物独立性的凸显。

  从结构来说,小说以莉迪亚失踪为焦点,引出这个移民混血家庭里每个人的故事,这看似引人入胜,但遗憾的是作者并没有将这个悬念处理得令人满意。以神秘的失踪作为开头,需要有足够的悬念才能抓住读者,让他们产生渴望探究这场失踪乃至于死亡背后的真相。在小说三分之二的地方,作者才揭示出莉迪亚死亡的原因,有经验的读者早在开头就已经猜到,因为《无声告白》不是悬疑小说,它只是用莉迪亚死亡的事件引出这个家庭每一个人背后的痛苦,以死亡这个足够严重的话题引出这些问题的紧迫性。这样明显的悬念却在小说中后期才揭开,为表现这个悬念多么难以破解,作者一次次重新回到这个事件,这拖累了整体的节奏。最后的落脚点也是皆大欢喜的“每个人都获得了理解”。作者需要一个结局来收束所有矛盾,于是死亡就被抛弃了真实感,而轻飘飘地成为解决这个家庭问题的“止痛片”。

  失语三

  没有进行更深的探索

  这本小说让我想到在美国获得诸多主流文学奖的小说家的华人作家哈金。他的《等待》近日再版,但读他的小说,同样会有这种“扁平化”的感觉。作者抽取中国社会的某一个截面,将人物赋予各自的符号功用,然后顺理成章地展示出问题并得出结论,于是公式就这么成了。在美国读者眼里,遥远神秘的中国政治事件或许很令人惊讶也深具耸动效果,但我们大陆的读者知道,这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因此哈金的小说会好看,但并不耐读,因为一切太直露。文学评论家邵元宝在《海外华人作家的尴尬:两不着边》中说“哈金在谋篇布局、起承转合、挑选细节、避免重复等方面确实懂得节制,不乱套、不含糊、不让你觉得别扭或不知所云。但缺乏余味、主题简单直露,又是这种笔法的必然结果。”

  通俗小说以情节为主,人物相对扁平,这样做是为了方便读者迅速切入故事,同时获得一种通畅的快感。但构造故事也有技巧,小说应是“走向”而非“奔向”终点(“君可缓缓归矣”那种缓慢的快速,而非狼奔豕突),不能将一切经验都混杂进小说,为情节安装上观念的支架,镰刀式的粗暴收割一切,恨不得让读者立刻发现作者想表达的东西,这样小说就会变得负担重重,失去了小说本该有、也是最珍贵的轻灵与自由。

  “无声告白”指的是莉迪亚潜藏在内心的东西。这个家庭的每个人都有无法言明的痛苦,这部小说只将这些痛苦展示出来,并没有进行更深的探索。写小说是为了倾诉,但小说家应该是冷静的理性主义者,面对经验时明白该如何取舍,以及在必要的时候深化,写出小说家自己的困惑,让小说带有一层微微的不确定感,因为这就是现实的模样。小说是为了“寻找”而非“得出”结论,小说家尤其要警惕被经验牵绊、忍不住将一切倾吐的诱惑。否则看似写了很多故事,终究只能在一个平面浮动,“无声告白”最后也会变成真正的失语。

  □书评人 鹿鸣之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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