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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科向我们讲述一个人如何消失,而最后得出的答案却恰好推翻了他的命题;贾斯珀·格温先生貌似隔断了他本人和世界之间的联系,但事实恰恰证明:所有人无处不在。
当一个人的好奇心和精力被逐渐透支,他应当如何与脚下的现实、深陷其中的各种关系决裂?亚历山德罗·巴里科笔下的贾斯珀·格温先生,这位著名作家在他事业的辉煌时期,突然萌生了一个令人惊诧的念头,决定从此告别写作。他在《卫报》上刊登文章,列举了52件他再也不会做的事情,最后一件事就是“写书”。经历了一段脱离原来轨道的艰难适应期之后,他终于找到一条可以实现自己“不再写作”愿望的道路:为别人“做画像”。然而,格温先生的这些做法真的让他实现“消失”的愿望了吗?
小说的神秘性
格温先生消失了吗?
巴里科对他的新工作进行了一番诗意的描写:在一间空旷的、残存了水渍和油迹的工作室里,流淌着优雅的、无节奏的、如流水一般的背景音乐,灯泡发出“天真”的光并保证次第熄灭,被画像的顾客不穿衣服,随意做出适应身体的动作——这种场景描述与整部小说的氛围一样,舒缓、自然,与此同时却攫取了读者强烈的好奇心:贾斯珀·格温先生工作的真实内容,应该是吊起所有人胃口的一个重要方面。就像巴里科之前的小说《丝绸》中,荣库尔与元卿的小妾之间眼神交流所具有的魔力一样,“写画像”的工作内容也成了谜,所有读者都在等待着解谜的时刻。作者安排了不同阶层的顾客光临工作室,他们读完自己的“画像”后众口一词地赞叹,以及助理吕蓓卡寻找格温踪迹发现的蛛丝马迹,都一度使这种神秘感升温。就连小说结尾描述的格温先生不完整的新作,也都反复印证了这部小说的神秘性,对天气的研究带来的诸多成果令人神往不已。
带着解谜的动机阅读这部小说,会使读者自然而然地将中文书名“一个人消失在世上”作为小说最重要的主题。格温先生宣布不再写作,他要从原来的世界消失。作为对这种声明的响应,他后来主要做两项工作:使用新的姓名写作,以及“做画像”。读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格温先生实现了“消失”的愿望了吗?
通过更改姓名来出版作品,多少含有探讨“名与物”悖谬关系的意味。在杜撰了作者姓名(阿萨沙·纳拉扬、克拉丽莎·罗德)和生活背景(教授音乐的印度人、生前未出版过作品的女作家)之后,格温先生赋予了自己在文坛上新的生命。鲜为人知的写作者文思泉涌,与此同时,原来的贾斯珀·格温消失了——这是显然的,对一个作家来说,作品就是他文学生命延续的依据。但这种文字游戏真的让原来的格温先生消失了吗?他写下的每一句话,无论是出自印度人也好,发自生前默默无闻的女作家也罢,难道不都与他独特缜密的文学思索有关吗?那部关于天气研究的最新作品,不也是他在当时当地的一种想象和虚构?名称的更换或许会给物品带来新的审美角度,但是否能够改变它的本质?格温先生改变的只不过是读者的接受方式罢了。
既然易名创作不能让格温先生真正“消失”,作为格温先生新职业的“画像”,让他回避了自己所列的名单吗?格温先生所谓的“画像”,与普通的文学创作相比,增加了许多新的前提:作为模特的人需要设定在一个新的情境中,需要调动视觉(灯光、人体、房间环境等)、听觉(钢琴伴奏等)、触觉(皮肤的接触)等多种感官参与创作。这种行为我们不妨称之为“越界创作”,它在某种程度上综合了几种艺术形式,用文字作画,同时兼顾了“主人公”的气质、感受。但归根到底,这种画像的创作离不开文字表达,离不开作者的虚构。从这个层面来说,格温先生的活动并没有改变“作家”这一职业的本质,他的尝试是不甚成功的。
巴里科的主题
用记忆唤醒“存在”,代替“消失”
如果巴里科的野心仅限于此的话,我们可以宣布他的故事已经全线破产了;但这位作家在接受访谈时阐述的观点,让我们突然意识到:或许我们找错了这本书的入口。巴里科说,“格温先生停止写作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直最感兴趣的是:在发生一些事情之后,人们把自己所爱的东西重新放在一起的方式。”由此可见,消失与否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巴里科想说的是另外的东西。格温先生表面上放弃了写作,然而事实上,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追求自己喜爱的事物。巴里科最感兴趣的,是“重新找回爱好”这一过程。也可以说,相比揭示谜底,小说更倾心的是编造谜语本身。
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再次回到做“画像”这个工作。这样一种神奇的创作形式,它的成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巴里科并没有在作品中展示格温完成的“画像”,但是通过吕蓓卡与做灯泡的老头之间的谈话,我们了解到做“画像”的原理:贾斯珀·格温先生在画像里写一段故事、一个场景,就像一本书的片段,供他的顾客阅读。顾客会像看画像一样,从中看到自己。这一点之所以能实现,是因为“我们是整个故事,不仅仅是那些人物。”贾斯珀·格温在这里表达了一种理念——人不应该是他自身,而是他与他周围环境的总和。他的顾客通过阅读画像,在字里行间,在色彩、味道、语气等等微妙的意境中发现自己就在其中,他会觉得自己“就是那片树林”、就是“那一串脚步声”。
这种表达所蕴含的思辨与卡尔维诺的行文何其相似!我们仿佛又一次看到帕洛玛尔在草地或海边,在超市的肉食专柜驻足,捕捉“物”本身具有的灵性。而通过旧有之物找回从前的世界,又让我们无限延展了时间,就像史铁生在地坛公园里推着轮椅,在熟悉的味道中回顾走过的道路:“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发现了巴里科最大的主题应该是“记忆”,是“感觉”。换句话说,他一直强调的不是“消失”,而恰恰是“存在”,是寻找“存在感”的努力。无论是通过“画像”的描述找到自己,还是通过逝去的某个天气来唤醒记忆,皆是如此。甚至穿梭于格温先生精神生活中神秘的老太太,也可以说是格温先生与自我进行对话的一种“记忆”。这位睿智的老太太陪他走过创作的空当期,在格温完成了第一份“画像”的时候,老太太读完他的作品,决定与他告别。“贾斯珀·格温问还能不能跟她见面。她说还会见面,在别的地方,但是要经过很多年,在另一段寂寞的时光里。”
“记忆”和“感觉”本身是微妙的、难以捉摸的,而巴里科恰恰精于此道。你会在氤氲着恬淡情绪的氛围里,将自己浸润在文字之中;会不由自主陷入他精心设计的记忆漩涡里,和格温先生一起,在系鞋带时,观察手指的动作,体验打结的结实感受,听门锁被拧开时的铿锵有致……总之,这些文字将我们的感觉器官重新唤醒,使我们尽一切可能回归自身、关注自己的存在状态。也许正是基于这种对“记忆”细致入微的描摹,才使得《晚邮报》对这本书作出评价,认为小说“让你着迷,让你中毒,让你倾倒……适合所有醒着做梦的人”。
巴里科向我们讲述一个人如何消失,而最后得出的答案却恰好推翻了他的命题;贾斯珀·格温先生貌似隔断了他本人和世界之间的联系,但事实恰恰证明:所有人无处不在。就像吕蓓卡揭开谜底之后感悟的那样,“我们真是无所不能:成长、相爱、生孩子、变老,我们做这些的时候,我们也在别处,在另一个时间里等待一个答复,或者一个没完成的故事。看起来是唯一的行程,而我们却踏上了许多小径,用不同的脚步踏上征程。”在这里,吕蓓卡不仅读懂了她深爱的格温先生,也读懂了巴里科:他用具有无限可能的“存在”,代替了一元性的“消失”。
才华横溢的作家贾斯珀·格温在43岁的某一天突然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了厌倦,他开始逐步从自己的生活里隐退。他更改姓名,不再写作,并开始做一份奇怪的工作——为人“写画像”。从格温先生决意自我消隐的那一刻起,一段跨越漫长时光的寻找自我之旅开始了。
□张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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