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岛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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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15日下午6时,西西里岛的埃特纳火山上空烟尘滚滚,偶尔火星四溅,似乎到了一次小爆发的边缘。
站在佩尼斯·塞尔瓦诺家的门前,正好能远眺这座欧洲海拔最高的火山。它的名字来自希腊语“Atine”,意为“我燃烧了”。
72年前的7月,一个夏日的午夜,盟军的炮火惊动了防守地中海海岸的意大利部队,天际间出现的黑色机群如夜间迁徙的蝙蝠。随着西西里岛登陆战的进行,这座三角形的岛屿也一同“燃烧”起来。
佩尼斯当时只是一名12岁的男孩。他的父亲,一位出身贵族的意大利军官,受命奔赴前线,投入抵抗盟军的战斗。
英国海军上将坎宁安这样描述这次登陆:“这几乎是奇迹,那么庞大的舰队能在敌军海岸上抛锚停泊……因空袭造成的损失却微不足道。”
但在西西里登陆博物馆的历史学家菲利普·塞佩拉看来,登陆之后的战役胜利并不容易。38天的时间里,盟军、意军和德军,三方损失惨重。
此前,还没有任何一个轴心国的地盘被盟军攻下,而成功占领西西里岛,意味着盟军从南部登陆欧洲的大门被打开。
佩尼斯记得,西西里一役致使墨索里尼政府倒台,意大利的法西斯分子扯掉身上的黑色勋章,贫穷的人们欢呼着盟军的到来。而意大利,也成为二战中第一个投降的轴心国。
“肉馅”计划与“葡萄”晚餐
佩尼斯居住在地中海边的一个小镇上。这里距离西西里岛第二大城市卡塔尼亚约有40分钟车程。
他家小屋周围覆盖成片的柠檬树和柑橘树,夏日里果实缀满枝头。再走上10分钟,就能到达地中海的海边,那里不知名的野花遍布,火山灰冷却形成的礁石被海水拍打得圆润,一切美得像童话。
但二战中佩尼斯一家的故事,远不及童话般完美。
1939年,德国与英国结盟的谈判已经破裂,随着《德意友好同盟条约》的通过,希特勒找到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作为新同盟。
那时,德军对小岛的突然造访,打乱了西西里人缓慢悠闲的节奏。德、意军队在这个面积仅2.5万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修筑了10个飞机场,部署了13个主战师和1400多架飞机,总兵力达36万多人。
越来越多的德国人涌现在小岛的各个角落,面对德国士兵,佩尼斯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母亲正担忧丈夫在前线的安危——作为一名意大利军人,佩尼斯的父亲正在卡塔尼亚备战。
佩尼斯不会想到,西西里岛正面临一场战役。这座地中海最大的岛屿,位于亚平宁半岛和北非之间,是意大利南部的重要屏障,也是美英盟军的下一步计划所在。
为保证地中海海运安全并最终战胜意大利,盟军决定于1943年7月至8月间在此进行大规模的登陆战役,夺取西西里岛。
那时,距离佩尼斯家数千公里外,西班牙附近的海域之上,一只椭圆形的密封罐,被盟军运送至大海之上。英国海军将士约翰·罗维特记得,大家都好奇这里边到底装着什么,士兵们叫这只罐子“查理”,在驻守的间隙,他们还和它开起玩笑:“查理,醒醒,该你站岗了。”
直到几天后,藏在罐子里的不明物体被西班牙渔夫找到。那是一具挂着少校军衔、拴着公文包的尸体,它拥有一个被盟军凭空捏造的身份——“马丁上校”。带着情报的上校被投入洋流之中,“马丁上校”将盟军要进攻撒丁岛和在希腊登陆的消息带给了希特勒。
多年以后,约翰才知晓,这是为保证西西里岛登陆战的胜利,盟军在战役前曾实施代号为“肉馅”的一次行动,致使希特勒下令分散了西西里岛上的德军兵力。
“这是一个非常精细、完美的计划。”菲利普·塞佩拉说,“即使到今天,也没人知道‘马丁上校’的真实身份。”
依旧有部分德军驻守在小岛之上,其中一些抵达佩尼斯所在的小镇,有人甚至直接住进他的家中,询问他的母亲是否可以为其做饭。
母亲答应了,她让佩尼斯和弟弟一道去葡萄树下,采摘为晚餐所用的葡萄。
这顿饭结束后,有德国军官询问佩尼斯的母亲,他们应该为这顿晚饭付多少钱。佩尼斯的妈妈一下沉默了。“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我的丈夫也在前线战场上。”她说。
佩尼斯记得,在当时的情境下,和大多数意大利人一样,他的父母也将参战视作保卫家园。
那名德国军官举起酒杯,回应说:“那敬你和你的家人。”他的母亲则回答:“我也敬你们,希望你们早日回到你们的祖国。”
佩尼斯说,这块土地留下了他和家人的美好回忆,这里生活富足,他和兄弟总在海边嬉戏。直到1943年的7月10日,宁静的田园风光被骤然打破。
海滩登陆 “自由的入侵”
如今,站立在杰拉的金色沙滩之上,蓝绿色的地中海一片宁静,海风轻抚游人,很难想象,昔日这里是盟军西西里登陆的第一站。
本地历史学家努西奥·穆勒指着海边公路和居民楼说,登陆发生时,这里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尽管长长的海岸线辽阔无尽,但当时意军和德军并没有做太多准备。他们仅仅炸掉了一个一战时留下来的浮桥,在海滩上布下地雷阵,山丘上留下几处碉堡。
穆勒在风中凝视着大海,想象着当年盟军炮火扑面而来的场面。那是1943年7月10日,夏日里的凌晨3点,月色朦胧。
远处传来的震耳飞机声,惊醒了西西里岛海岸边睡梦中的意大利士兵。
尽管能看到低空掠过如黑鸦群般的飞机,他们仍旧打着哈欠不以为然,反正几天来都是如此。
因为早在一个月前,为了扫清登陆作战的外围障碍,盟军已经实施了对西西里岛西南110公里的班泰雷利亚岛进攻,作战代号“瓶塞钻”,进攻就是以猛烈的空中打击开始的。
但当意大利士兵的目光转向海面上时,他们张大的嘴再也合不拢了:在朦胧的月色中,海面上大大小小的军舰冲向岸边,多得数不清,军舰的炮口红光一闪,飘出一股浓烟,不久,闷雷一样的巨响就在他们头顶连成一片。
参加西西里岛作战的战时记者爱尔妮·派,曾回忆她当时目力所及的震撼:“很难想象参加西西里岛登陆作战的舰队到底多大规模,在地平线上遥遥望去,它可能像一座遥远的城市,覆盖半边天际。”
这场被命名为“哈士奇行动”的登陆计划,是由英美两军展开,作战总将是艾森豪威尔,巴顿和蒙哥马利则各自领导美军和英军在不同海滩登陆。
在穆勒看来,这几乎是一场不战而胜的登陆:长长的浮桥被临时搭建,用来从舰船向陆地运送装备,有些涉水难以行动的地方,甚至毛驴也被动用起来。“老虎”式坦克十分先进,直接开到了岸上,甚至根本不需要浮桥,这让意军惊讶无比。
靠近岸边的士兵则趁着夜色,举着枪,在水下奔跑,抵达沙滩。亲历者回忆说,看到西西里的沙子被染成了鲜红色,小小的火光闪烁,那是子弹被打出的一瞬,甚至来不及听见枪声,就有人倒下。
在英国元帅亚历山大看来,那些从来不值得一提的、防守海岸的意大利师,几乎一枪未发就瓦解了。而野战师则一遇到盟军,就像迎风筛糠那样四散逃跑了,大规模投降是常有的事。
这与穆勒的描述相同,他说,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登陆继续进行,海岸的意军士气低落,仅进行了微弱抵抗。这并不是一场对等的战斗,意军的装备、资源以及人力,都远不及盟军。
西西里登陆博物馆的馆藏也说明了这一点,那里展示了英、美的先进武器,德军的装备同样精良,唯独意军,使用的枪支来自一战,他们没有足够的夏制军服,在登陆的炎热夏季,甚至穿着冬制军服。
如今,追寻登陆遗迹的游客,能看到杰拉海滩上立起的红色展翅建筑,如同一只蝴蝶,被刺上“自由入侵”字样,还刻有欧盟和西西里岛本地政府的标志。
佩尼斯对这个描述很有兴趣。“自由与入侵相互矛盾,但的确因为有了自由的入侵,战争才会结束。”他说。
父亲被俘 多年后终于回来了
在登陆开始后的3天时间里,盟军就肃清了西西里岛的整个东南地带,接着,向卡塔尼亚平原突破。
西西里登陆博物馆里,也留下了当时海岛部分地方被战争摧毁的视频:这块因形状得名“三角岛”的土地,曾居住过希腊、古罗马、拜占庭人,他们留下的文化印记,修建的古代建筑,部分在战争中坍塌。
连平民也一同被卷入这场战役。西西里的街道之上,有居民拉着大车举家迁徙,露出悲戚的神情。
当时,有不少已移民到美国的西西里人重新随美军回到家乡,穆勒的父亲是其中一位,他临时被美军征用做翻译。某一天,他跟随行动的美军看到一个意大利家庭的葬礼,所有人都佩戴着黑色袖章,让美军误认为他们都是法西斯,于是要枪毙在场所有人。穆勒的父亲站了出来,急忙解释,最终避免了伤亡。
登陆结束后,佩尼斯的父亲在陶米尔纳被俘,随后被英国人带到了突尼斯、美国。
3年之后,他们收到了父亲从那不勒斯拍回来的电报,告知说即将回国,但没有写下回国的具体时间和车次。
收到电报的第二天,母亲一大早便带着佩尼斯和弟弟去了卡塔尼亚唯一的车站,每一辆火车停下后,他们都趴在窗前往里张望,看父亲是不是在里头。
佩尼斯记得,那是一个春天,天气十分美好,车站里人也不多,一如既往地各自展开旅程,没人注意到他们的焦急和喜悦。
终于,一辆火车驶来,父亲的脸出现了,佩尼斯激动地哭了,他和弟弟追着火车跑起来,最后爬进火车窗户,跳到父亲怀里。
直到今天,年迈的佩尼斯回忆与父亲战后重逢的情景,仍忍不住落泪。
不谈战争 不想让后代“有仇恨”
在远离海边的笛瑞罗附近,瘦弱精干的当地人克里斯托佛罗,正在跑前跑后招待从远方来此参观的客人。他家旁边是一片血橙种植园,附近保留着几处西西里登陆战的遗迹。
十几年前从炼油工厂退休后,他开始照料这几处遗迹,一点点将碉堡整理干净,摸清每一个弹孔的位置。
这种志愿行为,在旁人看来很古怪,但克里斯托佛罗毫不在意。“我不是为别人而做,而是要尽力留下这段历史。”他说。
他所指的历史,是当年西西里登陆时,美军一个营的降落伞兵错降在目标位置一公里之外的地方——克里斯托佛罗家边上。
当时,意军的一个军事要地修建在此,60个意军,4架机关枪,向正在降落的美军伞兵密集扫射。幸存的美军快速反击,用来复枪、手榴弹将意军逼出堡垒,最终美军赢得了胜利。
如今,克里斯托佛罗每天除了清扫碉堡,还照料一块为在此牺牲美军士兵竖起的墓碑。几乎每一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观者,对他自发保护遗迹的行为表示感谢。
在西西里登陆博物馆的最后一个展室,被命名为“死去”。硕大的一整面墙壁上,是一张墓群的照片。另一侧墙上挂着士兵的头盔,其中一个“掉落”在地上。房间中央,是一名士兵平躺的雕塑,他赤裸着,左手搭在消瘦的胸前。
一个悼念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它用每一位死去士兵的母语,平稳、缓慢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美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国界似乎消失,只剩下一个个年轻士兵的灵魂,他们在西西里一役失去生命,被葬于不同地方,最终在这里汇聚。
作为曾经的“战败国”设立的纪念馆,这里不宣扬盟军的胜利,也不忌讳谈论轴心国的失败。
在这里,丘吉尔、罗斯福,以及希特勒、墨索里尼的蜡像同处一室,展示他们在战时决策的关键时刻;而另一个房间内,并列记载了38天的西西里战役中两个同样残酷的时刻:两名美国士兵不顾国际法枪杀了84名意大利战俘,二人后来被送上军事法庭得到制裁;以及撤退过程中的德国军队,在因为马匹、粮食导致的冲突中,绑架杀害意大利平民,烧毁村庄。
这场战役里,佩尼斯的父亲幸存下来了,此后的岁月中,他很少向儿子回忆战时经历。唯一提及的,是告诉佩尼斯,作为军人,服从很重要,但即使对他来说,服从也是有限的。
佩尼斯理解父亲对战时经历的刻意隐瞒。“是不想让我们有仇恨。”佩尼斯说,“他总说,战时,意大利和英、美是敌人,但战后,我们成了朋友。”
2015年5月15日晚8时,西西里岛的天空有些暗淡,埃特纳火山喷发了,火红色的岩浆从火山口汩汩冒出,轰鸣的声音低沉有力。佩尼斯情绪高涨,他忙用德语招呼一对来此度假的德国夫妇,告诉他们快来观看。
数公里外,西西里登陆博物馆内的电子屏幕上,教皇约翰二十三世的一句话依然在闪烁:“和平是首善,忘却乃真愚。”
启示录
西西里岛登陆
西西里岛登陆战役是英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继北非登陆后联合进行的第二次大规模登陆,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的登陆战之一。
同时,西西里登陆战是在不良水文气象条件下进行的夜间海空联合登陆,是首次进行由岸到岸的登陆和大规模空降。
盟军以微小的代价实现了“爱斯基摩人”计划的大部分目标,占领了西西里全岛,使同盟国在地中海的交通线安全得到保障。
西西里岛登陆战役的胜利,促使墨索里尼垮台,极大提高了同盟国在中立国家心目中的地位。
由于西西里岛被盟军占领,德国人彻底丧失了在地中海的制海和制空权。
特约专家顾问:
西西里登陆博物馆历史学家 菲利普·塞佩拉
西西里岛历史学家 努西奥·穆勒
器与术
“肉馅计划”
西西里登陆计划能顺利进行,不得不提英国情报部门一手执导的在二战中最成功、最巧妙、最有名的隐蔽战——“肉馅计划”。
1943年4月30日,在摩尔渔韦尔附近的西班牙沿海,英国的“六翼天使”号潜艇神秘地浮出水面,将一具挂着少校军衔、拴着公文包的尸体抛入海中。
英国情报部门特意将这具尸体的身份定为“联合作战司令部参谋,皇家海军陆战队上尉(代理少校)威廉·马丁,09560号”。按照预想,马丁少校是坦克登陆艇专家,正准备去阿尔及尔解决问题。另外,他们为马丁少校准备了各种随身物品,如:银行透支单、催款单、情书、照片、购买订婚戒指用的发票等等,每封情书被不断地折叠又打开,看上去好像已经反复阅读过很多次,而且仔细签署了日期。银行收支单和存根上的日期与尸体的腐烂程度也相吻合。
马丁携带的信件也透露出盟军此后的作战计划:为了迷惑德军,打算以佯攻意大利的西西里岛掩护对希腊的登陆作战。德国情报局获知这些信息,经多番核实后,决定采纳这一情报,因此放松了对西西里岛的驻守,同时神速地向希腊和撒丁岛调动兵力。此后,盟军在西西里岛得以成功登陆。
A16-A17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朱柳笛 金煜 意大利西西里岛报道
(安东尼娅、罗素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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