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诗
《无止境》是第一部正式出版的汉译扎加耶夫斯基诗选集,收录了他大部分重要诗作,由诗人李以亮翻译,此外乌兰和黄灿然的翻译也值得关注。同时出版的散文集《捍卫热情》和他的诗集一样,是那种真正能给人带来认识上的激动的书。扎加耶夫斯基是真正的大师,在当代的嘈杂中尤其显得珍贵、重要。不仅因为他以最果断的方式唤醒我们对美的感受,还在于他时刻都在提醒我们:世界上的苦难和不如意真的太多了,而这些,也许正是我们应该乐观起来,至少平静下来的原因。毕竟悲观是更大的空虚,而空虚让我们的生命毫无意义。我们站在阴影之中,是因为我们承受着光的照耀。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
继辛波斯卡、米沃什之后,目前波兰最具国际影响的诗人,波兰“新浪潮”诗歌的代表人物。1945年出生于波兰小城利沃夫(今属乌克兰),作为波兰克拉科夫新浪潮成员,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将自己称为“68一代”。在那个狂热的年代,新浪潮成员们提出恢复语言的真实性,而扎加耶夫斯基也投身到如火如荼的反对派运动中,起草抗议信、征集签名,这直接导致他的作品被当局禁止在波兰发表。1979年,扎加耶夫斯基离开波兰前往德国寻求避难。1982年,扎加耶夫斯基搬去巴黎,之后又辗转到美国休斯敦教书。每年春天,扎加耶夫斯基都要去美国为休斯敦大学开办的写作班教授诗歌课程。“9·11”事件后,扎加耶夫斯基在9月24日的《纽约客》上发表了《尝试赞美这个残缺的世界》,引起巨大反响,很多美国家庭里都贴着这首诗。
扎加耶夫斯基现居克拉科夫,至今已出版诗集18种,散文、随笔11种。1975年至今,扎加耶夫斯基获得过近十个国际诗歌奖,近年来一直都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热门人选。
自阴影中赞颂光的美好
世界混乱喧嚣,其中暗含秩序与宁静。诗歌最根本的使命之一就是发现这种秩序,呈示真相。由于现实中的重重阻碍及美学上虚无和批判力量的牵扯,这种发现近乎一种建设。为什么这么说?一方面,诗歌作品作为对现实的反映,本身即是从无到有的创造物。并且它所映照的不管是过去还是此刻,都是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时间,考虑到时间强大的不可逆转性,这种留驻便成了创造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诗人说出来的虽然是既定事实,却被深深遮蔽着。对读者来说,不理解的事物是不存在的,诗歌意味着更高的理解力。因此,最好的诗,就是把世界上最根本的东西重新创造出来。可能这让诗人看起来过于自大了,但我们知道,诗人从来不把这单纯当做一项使命,而是他们内心不得不说的冲动和渴求的一种释放。对他们来说,那些每天都出现在我们眼中的事物,仍然会带来惊奇,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比如天空和大地,比如阳光与阴影:
我们坐在大教堂脚下
轻声谈论着灾难,
前程,未来的担忧,
而有人说这是最好的
我们现在所能做的——
在明亮的影子里谈论黑暗。
这是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短诗《在大教堂前》的后半部分。一个长途旅行归来在大教堂前休息的片刻,傍晚的阳光投下影子,平静的交谈。当这个极其普通的瞬间被诗人抓住,以他的方式说出来,立刻有了奇异的效果。诗人知道,最朴素的事物往往最有力,内涵也最丰富,但这意义隐匿且游移不定,并不直接显现在我们面前,诗人要做的就是在恰当的时刻捉住它们。这首诗最精妙的地方在于,“在明亮的影子里谈论黑暗”首先是对现实场景的一个精确描述,在这基础之上,阳光与阴影所象征的世界的明暗、理想与现实的处境等才发挥作用。短短一句中,诗人充分利用二者内在的联系和冲突,使诗意得到大大的扩展——阳光与阴影所包含的思想以如此简洁明晰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他让我们明白生命再卑微,其本身仍是存在的足够理由,这是积极的肯定性力量——光的力量。
作为波兰继米沃什、赫贝特和辛波斯卡之后又一位世界级大诗人,扎加耶夫斯基保持着前辈诗人的智识传统和道德深度,相比而言,他的抒情气质更浓,在对美和善的赞美中体现了一种非凡的、执拗的勇敢。当今时代,怀疑和虚无充斥,对意义的探求,经常被认为是脆弱、不合时宜的,在诗中写美好的事物一般都要冒着被认为是不够机智的迂腐的风险。然而当代的声音注定大部分都淹没在彼此的喧嚣空虚中,不管哪个时代,最后保留下来的声音才真正体现其精神深度和智力水准。在这一过程,单纯叛逆和批判的声音会越来越小,因为它们太容易随着时代自我消耗了,而那些建设的声音会逐渐清晰洪亮起来。建设的声音当然并不回避批判,而是不沉溺于批判。扎加耶夫斯基对作家参与时代的智力建设持正面态度,他的诗从根本上来说也是这样的:探求阴影中的存在,赞颂光的美好。因此他写的既是反省、洞察之诗,也是对世界的赞美之诗。正如他自己所说:诗歌将我们提升到日常之上,使我们得以专注而热情地审视我们的世界。
“不要让澄明的时刻消散”
必须认真辨析,因为在现代诗歌写作中,赞美通常被认为激昂却孱弱并非全无道理。赞美在什么层次上最有力量呢?在真的层次上。诗歌并不是要杜撰并不存在的美,或在情绪层面一味铺陈而不触及事物,闭着眼睛大喊——诗歌要做的是发现现实中本来就存在的美,原原本本指给我们看。在认识层面,没人能否认美是现实一部分,只是虚无的力量认为这没有意义,批判的力量为了体现敢于直面丑恶的决心,认为触碰美是一种堕落,忽略了美是丑恶最有力的对抗,最关键一点,美在很多人心中是个错觉,他们所认为的美,并不是真的美。从这一角度讲,最有力的赞美同样是一种批判,对虚无的批判。在最高的层次发现美,并在最朴素的层次真实地写出来,是诗人最难的工作。扎加耶夫斯基很多诗,以最深刻的方式,即通过美的缺席写出了美的在场:
你们两个都走了,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将过一种双重生活
同时在阴影和光里,在明亮的阳光里
也在石头似的大厅的阴冷里,在悲痛里也在欢乐里。
《维琴察的早晨》这首诗为纪念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和波兰电影导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所做。这看起来并不像对人世的赞美,而是无奈的承受。但我们能读出他的面对真实处境的平静,在一个欢乐和悲痛共同构成世界中,这一平静是勇敢的代名词。阳光与阴影互相矛盾、依存的发现性隐喻,让前面25行对日出的描述的力量真正迸发了出来,事物实现了向思想的转化。当事物呈现出思想,也就完成了自身的重塑,这体现出扎加耶夫斯基作为诗人真正的命名能力:不仅让事物是其所是,还让它显现个性。
世界上的事物,从没像今天这样庞杂,拥挤着涌入人们的眼睛,我们每天接受的讯息可能比小时候一年还多,可我们真的细细观看并理解它们了吗?
黎明和送奶工早早起身
跑过雪地,留下白色的脚印,
迅速被水注满。一只小鸟
饮那水并歌唱,再一次
它拯救事物的无序和你和我
和这歌唱。
真正的艺术家早就懂得,事实本身的力量是最强大的,因为事实本身即是思想。命名,就是唤醒这种力量的过程,消解只留下空虚。送奶工、雪地、脚印、水洼、小鸟,《在从前》中这些细微简单的事物,形成了一个巧妙的链条,小心谨慎地推进,终于在最后借助小鸟的歌唱让这种卑微、寂静的事物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是一个宝贵的提升。呈现事物、命名事物,才是有意义的诗。扎加耶夫斯基许多诗都是对真相的挽留、期待和探求,对他来说,混沌是无法忍受的现实。他在诗中说:“不要让澄明的时刻消散/于某种坚硬干燥的物质/你必须镌刻真理。”
于是我们在他的《世界的创立》《楼梯内的精灵》等诗中,充分感受了他对事物的偏爱。他兴致勃勃地罗列事物,就像在珍品博物馆中把收藏一一指给我们看。考察诗歌的历史与现状,似乎可以大胆做一个不太严谨的推断,诗中包含的事物种类,决定着它的力量和深度。超现实主义者的诗为什么显得太轻了?太关注哲理而没有深入事物的诗人为什么总让人觉得不够深刻?因为空灵之境太缺少营养了。细细读一读《法兰西教堂》或者《岛与塔》这样的诗,会发现扎加耶夫斯基所展示的这种丰富性,本身就是世界之美、世界之神秘。
无止境
在死亡之域我们也将生活,
只不过以不同的方式,微妙地、柔和地,
融化在音乐里;
一个接一个被叫到回廊上,
孤独但还在一群之中,
好像来自同一班级的同学
排列到乌拉尔山之外
并到达地质第四纪。免除了
没完没了政治的话题,
坦率而公正,终于自在,即便
百叶窗被砰的一声关上
而冰雹以土耳其式的进军
像往常一样,猛冲,呱嗒呱嗒
打在窗沿。表象的世界不会立刻
淡去,很长时间它还会继续
咕哝与卷边就像一张湿纸
被投到火里。对完美的探求
将不期然地完成,它将越过
所有的障碍一如德国人
懂得如何越过马其诺防线。微不足道的
事物,被遗忘的,用最薄的纸做的
风筝,往年秋天易碎的叶子,
将重获它们不朽的尊严,而那些
庞大与取胜的体制,将衰萎如巨人的性。
不再有渴望。它将超越
自身,而惊异于追逐了
它寒冷的影子这么久。而我们将不在人世,
却还没有学会
如何在这样一个高处生活。
(李以亮译)
(下转B13版)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