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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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12版)
秩序、语调和题材:舍弃的艺术
事物不会自动产生意义,罗列也不会。诗人要以语言将事物提升到日常之上,提升到思想和善的层次,才会真正触动我们。类似惠特曼那种以我为主、大开大合的方式,已经很受限制了,因为情感的原始爆发力,在诗歌的成熟期无法保证有效突破美学上过于显露、直接的局限。艺术的深度永远是和形式的成熟度相关联的。扎加耶夫斯基对诗歌的理解、对诗歌技艺的掌握体现了他非凡的才智,他具有极强的构建秩序的能力,常常几句就把复杂的局面明朗化:
这是一个痛苦与美曾经在此
相连的地方——两种彼此
熟知已久的物质。
如今一家银行占据这里;
风度翩翩的绅士们来来往往,
每个纤长如一张崭新的钞票。
肖邦曾在此生活。他的手指
敲击琴键,大约,在狂热中。
热情的诗歌曾在此生活。
如今这里四处和平而宁静,
附近的保险代理业兴旺,医生
在约定时间接待他的病人。
黄昏降临;公寓房矗立
仿佛站在这世纪碎石上的苍鹭
(城市的汽笛声在远处响起)。
广场中央一只小小的喷泉
羞涩地扬起两条水辫子,
让我们想到生命究竟是什么。
这是《在奥尔良广场》开头三节,寥寥几句就把秩序自一个人来人往事物混杂的广场建立了起来,并从它的此刻写出了它的历史——没什么比一个地方的变迁更能反映出历史感了。诗人在历史、现在和沉思间自由跳跃,让现实从混乱中得到提升。扬着水辫子的比喻一下子就把小喷泉写活了,好像它成了这古老广场暮色中的中心。它在死气沉沉中焕发出生机,提示着我们世界的更新足以把我们从事物的消逝中拯救出来。
扎加耶夫斯基对秩序有自己的理解,在他“不知疲倦地执行对现实这一没有尽头的走廊进行勘察的任务”时,他总能找到最准确、恰当的方式写出最独特之处。他有不少类似的场景诗、对往昔事件地点的回忆诗以及数量很大的风景诗,借助一开始就完成的由眼睛的视觉到心灵视觉的转化,推动头脑与词语在共同发现事物灵魂的道路前行,最终精确再现那驱使他写作的内心渴望。
诗人都是矛盾的结合体。越是强大的诗人身上隐藏的矛盾越多,只不过他懂得如何化解,对其加以利用。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充满了激情,但他为自己选定的是一种不紧不慢的比较低的调子。比起对世界赞美的坚定认识,这种冷静、适度的语调体现出的美学观念更为重要。这是扎加耶夫斯基最珍贵的东西之一了。很多诗人在太高昂的语调中自我融化,甚至自我摧毁了理性的框架。他的语调使其热烈不至显得太过脆弱和激动,这是一种谦卑但有效的克制:默认诗歌有它的边界,在这个尺度之内它才发挥效力。
另一个比较直接的矛盾,来自他对事物的偏爱。享受尽情摆布事物的欢乐的同时,他又是一个在题材上极其严苛的人。现代诗的包容,让所有东西都能入诗,但对扎加耶夫斯基来说,美学上的价值筛选,从题材就开始了。他的题材都是具有深意的,很少触及那些过于庸常琐屑的现实。选择哪些,舍弃哪些,他明显有着严格的纪律,近乎一种精神上的洁癖。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他的节制美学:不足道的东西不值得写。另一方面,他坚信个人的经验达到的深度,其重要性要超过触碰现实达到的广度。即使他对事物如此偏爱,他也从来是在自我的层次上展示它们,因此他才让事物都具有了他的情感。
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在整体上是非常考究的,发展过程即是不断发现的过程。即兴类的诗,他也写得深思熟虑,在逻辑上无可挑剔,也都有所发现。这个发现能力是他最让人赞叹之处。在今天,写美好的东西,比写丑恶的东西需要更大的勇敢、更强大的自信。精选的现实,并不意味着回避,反而体现出真正的品格。因为他从未回避现实,就像他在《荷兰画家》中写的:“一道过早的阴影落了下来”,是为了“告诉我们什么是黑暗。”他回避的是空虚,那些不足以在诗歌中竖立起来,不具有思想和积极意义的事物。
诗歌确实是一门取舍的艺术。在语调上取舍,在题材上取舍,在构建秩序时对材料取舍——在很多舍弃、杜绝很多诱惑之后,保留才如此动人。扎加耶夫斯基在技艺上臻于完美,在每个细节都毫不放松。他惊人的比喻、丰富的联想、大规模的排比和词语的跳跃等等,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对他这个水平的诗人来说,最高的语言能力是应有之义,话说回来,如果失去这些,赞美还有什么意义呢?
善如同阳光是终极真理
扎加耶夫斯基很多绚烂的诗,恰恰诞生于他比较安静的生活,在最原始的事实的反省和澄清之上,他才写出了对生活的高度抽象之诗,他看起来“软弱”的部分才成为力量的来源。认识论上的坚定赋予了他思想上先天的优势,他最强的力量也来自于此:赞美。他写的是光与影的双重赞歌,既不漠视糟糕,也不忽视美好,永远有一丝希望的亮光,这才是我们值得生活的世界。
作为哲学系的毕业生,扎加耶夫斯基声称自己属于“在雅典和耶路撒冷之间”的思想者家族的一员。现在看,他的肯定,来自雅典那一侧理智的明晰,而他的困惑,来自耶路撒冷那一边,智力面对信仰上那些无法最终解决的问题时的无力。是的,他也有自己的疑惑,也在诗歌中摸索着认识自己,寻找答案。有时,他呈现出来的并不是终极答案,而是经验和真相。如他在《多重性颂》中所写:“诗歌生长于/矛盾之上但并不克服矛盾。”他告诉我们,虚无、困惑、迟疑甚至犬儒的时刻,与乐观、崇高、美好的时刻一样,是真相的一部分。需要强调的是,他的幽默感也是他诗歌的重要支撑,他非常诚恳地接受自己在阴影中的处境,由此他谈论阳光时才更可信,所以,我们从他那感受到的,不仅是赞美的热烈,面对真理时孤独的勇敢,还有和解后的平静——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诗歌和散文,重建了当代思考的秩序。□王志军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柔光。
(黄灿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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