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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彼得鲁舍夫斯卡娅

穿越日常经验的“迷宫”

2015年09月2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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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德米拉·彼得鲁舍夫斯卡娅(1938- )
俄罗斯戏剧家、作家,被认为是俄罗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擅长将戏剧、寓言等体裁融进小说,塑造当代俄罗斯的众生相。人们说,如果说托尔斯泰是上帝,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魔鬼,那么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就是女巫。
《迷宫》
作者:(俄)彼得鲁舍夫斯卡娅
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3月
这本小说集收录了作者几部短篇小说代表作和童话作品,包括《迷宫》、《东斯拉夫人之歌》、《幸存者》(童话)等,其中十七篇曾于2009年由美国企鹅书店结集出版,题为“从前有个企图谋害邻家小孩的女人”,引起极大轰动。

  打开俄罗斯的书评网站,浏览读者对柳德米拉·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作品评价,使用最多的就是“怪诞”、“残酷”、“精神错乱”这样的字眼。的确,在今日俄罗斯文坛各领风骚的女作家群落中,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文本无疑最具有精神病理学潜质——从语言到人物性格再到故事结构,无不散发出精神科病房浓烈的药水气味。尽管文学评论家对于她的戏剧和小说的创作特点,使用了“异样文学”、“女性自我剖析体”、“后现代”等名称来命名;综合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作品语言、情节冲突、艺术形象,或许这本作品集的名称“迷宫”,更为贴切地呈现了她构筑的文学世界。

  底层叙事 极端化中透露出民主性

  彼得鲁舍夫斯卡娅之所以被誉为“当代契诃夫”,并不是单单因为两个人都擅长写短篇小说、创作剧本,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两位作家都选取了具有平民身份的主人公,执着于细节描写,以及字里行间表现出彻头彻尾的中性立场。彼得鲁舍夫斯卡娅感兴趣的,是没有任何外部特征的路人、具有生理缺陷的胖女孩、早年丧母的年轻人、与邻居为敌的单身女人……她以坚定不移的公平公正态度,将社会最底层的人物囊括进她的小说,描写他们细如发丝的日常琐屑:一个少女思念在前线战死的未婚夫,每天如何神经质地去他的房子中缅怀(《在小楼里》);我们一家人搬到新的居住地,耕作、收拾房屋、获取羊奶,进行原始意义上的交换贸易活动(《新鲁滨逊》)。重复这些日常经验时,彼得鲁舍夫斯卡娅不加入任何评论,这一点也与契诃夫十分相似——叙述者的立场并不构成作品本身,文本仿佛自我讲述、补充、发展,后现代主义的意味是极为鲜明的。

  日常叙事消弭了情节上的冲突,然而你又绝对不能说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讲述本身是平庸的;相反,精神病态的主人公一定会做出某些超脱常理的举动,或者落入某种残酷的境遇,令人骇然。在小说《报复》中,一个单身女人因为邻居生了孩子,怀着强烈的嫉妒在周边制造危险,想要杀死这个小女孩;而邻居女人齐娜及时识破了她的阴谋,以另一种隐忍而冷酷的方式报复了她,直至她吞食安眠药自杀。这种极端的方式将人物形象如同橡皮筋一样拼命拉伸,实在挑战了读者的接受极限。事实上,整个彼得鲁舍夫斯卡娅的创作谱系都是灰暗的,少有爱与牺牲的亮色,就连她那些具有完美结局的童话,也不乏流血、蔑视、自卑等令人沮丧的地带,令人从梦幻中猝然惊醒。

  有俄罗斯评论家认为,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在取材上,继承了高尔基奠定的“底层写作”传统,这也是新“现实主义流派”创作的典型特征。不过,当年高尔基勾勒底层劳动者群像时,多少受到了尼采思想的影响,赞叹人是多么骄傲的动物,对底层中具有高尚情操的精英分子抱以青睐;而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对人物的社会阶层、思想旨趣并不加以区分,在这一点上,她具有彻底、无所不包的“民主性”。她曾接受采访,称“我的工作地点在广场上、大街上、海滩上面。那些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向我口授写作的主题,有时是某些句子……而我又是一个诗人,我看得到你们每一个人。你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彼得鲁舍夫斯卡娅之所以如此不拘一格,是因为她真正关注的,并不是人对外在环境的改造,而恰恰是外部环境、人际关系在人物内心的投影,是他们精神内部蚕蛹一般的扭曲变形。

  风格怪诞 异化的“存在主义”

  无怪乎彼得鲁舍夫斯卡娅被读者称作俄罗斯作家中的“女巫师”,她虽然不会在小说里呼风唤雨,但贯穿全文的紧张和神秘气氛是显而易见的。譬如短篇小说《卫生隔离》,故事从一种类似寓言的结构中展开,字里行间弥漫着荒诞的气息,而潜伏其中的则是一种咒语般的邪恶力量:一个小伙子敲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警告将有一场瘟疫到来,让大家备好足够的食物,并千万提防老鼠的入侵。一开始这家人并不相信他的预言,可是过了没几天大街上出现了军队,各家各户都被隔离了起来。为了维持生活,丈夫不得不去抢掠超市的食物,直到这样的抢掠已经不能满足日常生活需要。一天,外公外婆发现外孙女抱着小猫出现在客厅,而这只猫刚吃过一只老鼠。所有人惊慌失措,对小女孩和猫进行了隔离,尽管如此,所有人还是在无助的挣扎中,先后死于这场瘟疫。最终年轻人在猫叫声中打开门,面对一屋子的污秽和尸骸,而小女孩和猫“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这一场名为“卫生隔离”的闹剧并没有所谓的高潮和结尾。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和读者们一同坐在舞台下面,不为这种混乱做任何注解,也没有试图进行任何说教。《迷宫》所收录的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主人公都生活在一种自我隔离的异化状态,他们几乎很少交流,情节的发展也不是为了展现冲突,仿佛自然而然,故事就走到了它的结尾,小说的意义完全被悬置了。彼得鲁舍夫斯卡娅这一系列的怪诞作品,与“存在主义”有十分密切的联系,在《新鲁滨逊》一文中,这种意味尤其明显。我们一家人选择了离开城市,在新的地方生活。我们建造房屋、寻觅食物、收养弃婴,虽然与人群隔离了,但是显然,我们的生活与之前相比,似乎并没有多少差别,只是更多地靠自己的双手,收获到更多关于积累、生产和创造的经验。小说的最后,“我”考虑到了我们的将来——生老病死。“可是在此之前我们还能活很长时间。而且,我们也没有睡大觉。我们跟父亲正在建设新的避难所。”读到这里,西西弗的形象在另一种语境里又一次跃然纸上。

  结构穿越 时空关系紊乱的“越界”

  就时空关系结构而言,彼得鲁舍夫斯卡娅无疑为日常经验提供了新的审视角度,启发读者对记忆与现实的分界、跨越生死的可能性等问题进行重新考量。《迷宫》这部作品集目录页列出的一些题目就充分暴露了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在这方面的癖好:《离魂》、《幻影》、《闹鬼》、《新的灵魂》、《歌剧幽灵》、《两界》……生者在一种不知情的条件下,意外地进入了死者的场域,与过去或将来的某一段时光邂逅之后又返回现实。传统小说严格遵循的时间和空间规则被彻底颠覆了,彼得鲁舍夫斯卡娅通过这种方式给予生命以狂喜,又不断强调实现这种可能性的艰难。

  例如短篇小说《迷宫》讲述了一个与父母相处困难的姑娘,意外得到去世的姨妈留下来的一套房子。这套房子坐落在一个名为“迷宫”的村子里。一天晚上,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敲了房门,说自己来寻找一个叫奥丽佳的姑娘,结果迷了路。姑娘和他一起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四处打听这个叫奥丽佳的女人,无果而终。在她返回家里时,房间里的一本诗集让她恍然顿悟面前的年轻人正是诗人亚历山大·布洛克,而他口中说称呼的奥丽佳,正是姨妈的名字,只不过她已经过世,姑娘穿越时空,见证了一段凄美的爱情;小说《妻子》则更多地是在酝酿一种绝望的情绪:一个男人死了妻子,某天在路上捡到一只猫。这只猫来到家里,受到男人和他母亲以及女儿不同方式的对待,最终被寄养在楼上。一个晚上男人回到家门口,猫充满深情地向他告别。第二天他寻遍全城,再也没有见到这只猫。他终于明白,那猫便是他妻子的化身,如今再也回不来了……这种时空交错的奇幻感受相当程度上剥离了彼得鲁舍夫斯卡娅文字本身坚硬晦涩的外壳,而中国读者又总能从故事中寻觅到某些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古典小说《聊斋志异》在读书人中间营造的对于异世界的持续幻想。

  彼得鲁舍夫斯卡娅对于日常细节的把握,使她的小说具有了生活本身致密和繁琐的特点。那些事无巨细的铺陈和残酷的故事走向,以及文本意义的悬置,令读者时而困顿,时而惊喜。而生活本身正是具有这种蛊惑人心的本领。这是一种神奇的阅读体验,当作家最终带领我们回环曲折地走出经验世界的“迷宫”时,我们才突然发觉已经与故事中的人物交换了生命,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张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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