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张光宇先生逝世,到明年,将达半个世纪了。百年中国新美术运动诸位开山人物,大抵名重至今,隔代的影响,也还可寻,其中,不应遗忘而久被遗忘,早该研究而乏人问津者,是张光宇先生。
远至新中国成立初期,就近三十余年,中国现代美术史的专著专文,版本不可谓不多,分类不可谓不细,而各路史家笔下,鲜见提及张光宇先生,甚或没有他的名字。
工艺美术界诸老如张仃、祝大年、庞薰琹、黄永玉、叶浅予、袁运甫……固然对光宇先生礼敬有加,公推为前驱、师尊、大兄长;工艺美术专史,也还见光宇先生的若干记载。惜乎以上群体历来所属的那么一项“类”,越六十多年,仍好比国中美术架构的“侧室”,史论叙述的“偏旁”。
盖“工艺美术”一词,似是而非,似大而小,相对所谓“国画”、“油画”、“雕刻”,长期附丽于所谓高雅美术之“化外”。光宇先生的美学实践——市民杂志、商业广告、书刊装帧、影视动漫等等——因此而不能得到准确的认知。遗忘张光宇,非仅轻忽个人的成就,而是对百年新兴美术的一大脉络、一大功能,失之偏见,或竟置若罔闻。
上世纪五十年代,光宇先生北上就任教授,如龙之离海,无以弄潮,惜乎久病而早逝;而外界的变化,整个颠覆了他早年驰骋的文化空间,他成就的种种业绩,在日后“工艺美术”系统中,持续变质、贬值、萎顿、受限,其中的若干项目,变相取消。工艺美术的教育及其功能,则先后沦为宣传的、技术的、平庸的、低端的行业。
失去上海的张光宇先生,失去张光宇及其同僚的上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个全新的、自由的、与现代世界传播文化相呼应的上海——相偕消殒。此后数十年,上海成为封闭性城市,自外于世界性视野,经光宇先生培植拙育的现代美术文脉,均告荡然。
八十年代,工艺美术精英起衰振弊,以机场壁画破局,带动“后文革”整个美术界的再出发,并迅速接通世界讯息,大规模拓展公共美术领域,论机遇、论条件,实属百年未见的有为空间,而论创作与精神的自主、自由,自在,则今日表象繁荣的商业美术——而非所谓工艺美术——仍未超越光宇先生所曾点染的上海时期,也难比拟当年上海滩所见证的张光宇时代。
他究竟是哪一类“艺术家”?
评断光宇先生,难在归类,归类之难,难在称谓。半世纪来,美术界流行着种种似是而非的词语,以之分主次,以之行褒贬。
五十年代,光宇先生及其同僚被称之为“工艺美术家”,原属不伦之称;民国时期,光宇先生在上海所染指而影响的项目,委实太多,单取一端,以“工艺美术”一词予以定义,是小看了光宇先生,也小看了当年的上海文化。
光宇先生是装饰艺术家?广告、海报、书籍装帧、杂志美编,并身兼策划与市场发行,光宇先生出道之初,便展开现代美术门类的多功能实践。所谓装饰艺术之于光宇先生,并非止于平面纸媒,举凡现代实用美术如家私、器物、用品、商标、包装、版面,均在其列。
光宇先生是动漫画家?早在民国时期,光宇先生即有志于电影动画而未竟其志。仅以留存的《西游记》稿本看,其想象力(包括造型设计)便已望见今之美加澳诸国的全息动漫远景。
光宇先生是连环画家与插图家?那是迥然独异的图画,不可视为日后职业画手的插图与连环画,而近于毕加索、马蒂斯当年为波德莱尔与梅里美诗集之所作,他的《林冲》系列,活用立体主义原理,切割构局,又提炼明清木版画的图式,为连环画史所仅见。
光宇先生是漫画家?诚然。漫画贯穿了他的早期中期创作生涯,是民族的、大众的、进步的(他的声援抗战的作品,直追当时欧美同盟国同类宣传的观念与水准),也是民间的、诗性的、游戏的(他笔下的市民的活泼、农夫的野趣、村姑的性感,可能是中国现代美术小品中最为可喜的奇葩,五十年代遭禁绝,被完全遗忘,与之同期活跃于沪上的万籁鸣、陆志痒等,也被悉数遗忘)。
光宇先生的绘画“基础”如何?他的素描与水彩画,质朴、平正、清新。不知是在怎样的闲暇时刻,他放下无所不及的变形能量,成为中规中矩的写生画家,其功力与品质绝不在当年留欧名家之下,他的白描人物画尤在同期新国画高手之上,所谓“纯画家”的手段教养,光宇先生当之无愧。
“毕加索加城隍庙”——抑或“城隍庙加毕加索”——是高度概括光宇先生的传神之语,此语指向明清民间美术与欧洲现代主义资源,二者相加,民国新上海的文化,灿然可见——光宇先生何以重要?他究竟是哪一类“艺术家”?我们需要更宏大的视角,更确切的词语。倘若百年新美术的主干被粗分为西画(包括雕刻)与国画两端——日后虽次第分化出所谓“当代艺术”或“水墨实验”——当初光宇先生所开创的类项与局面,适可鼎足而三。
这是国画西画之外的“第三条”路向吗?什么路向?准确而概要的诠释,仍遭遇词语之难。“工艺美术”、“实用美术”,可以是行业的泛称,针对光宇先生,则是致命的消解;“大美术”之说,指称过于宽泛;“公共美术”之说,功能具体了,位置也高,惜乎仍属“曲说”,揆诸光宇先生当年上海事业的真价值,尚欠点破而说穿。
评断光宇先生,绕来绕去,迄今难脱以上词语,而一词之别,一词之失,可以是历史的勃兴,也可以是历史的悬案。
(下转B05版)
□陈丹青
更多详细新闻请浏览新京报网 www.bjnews.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