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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04版)
现代艺术与商业文化
西欧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的种种演变与破局,并非仅指绘画的美学层面,更在重新定义“艺术”,借以拓展新的功能,功能所指,对应西欧诸国一战前后日渐抬头的民主意识与世俗需求,其首要,旨在创建现代都市的新文化。
譬如海报插画一端,劳特莱克、蓬纳尔、毕加索、马蒂斯,均曾染指,与当时的先锋戏剧和早期实验电影人,合作无间,是巴黎进入现代生活的见证,日后本雅明撰文解析巴黎的游荡空间,即是初期前卫艺术家搅动一时的商业美术。
同期,更前卫的一支自称“业余画家”,如毕卡比亚,其图式时与海报无间;杜尚,原事插图,也画油画,之后是西方第一位弃绝绘画的大人物。达达群体标举“反绘画”观念,引入多种材料,如钢铁、玻璃、影像、唱片、播音、书籍……发表场所常在酒吧、工厂、商店、仓库,颠覆了传统展示空间。二战后美国兴起前卫艺术运动,莫不得益于这场提前的革命。
上世纪初的苏俄政权(包括部分东欧国家)一度裹挟前卫艺术,是欧陆现代艺术另一极,参与者身份驳杂:塔特林是建筑家,马列维奇和马雅可夫斯基是苏共党员,早期革命宣传画作者均为左翼。同期德国的表现主义主角率半画过先锋戏剧海报,不消说,德国的包豪斯学院,捷克人开启的Art Deco,均为奠定欧陆现代艺术的要项。
民主时代的世俗景观必寻找新的视觉符号,无可选择地,这符号来自商业广告,而传统的商业艺术,随之刷新。六十年代英美催生波普艺术,是为新纪元:高雅艺术与商业艺术的传统鸿沟,既告撤除,也称弥合,早期现代主义残余的“画家”意识,被安迪·沃霍(他也是商业插图画家出身)打破,李青斯坦、罗森伯格、贾斯伯·强,均取材美国画报与商业产品。
此后三十多年,商业艺术的种种门类——时尚、工艺、建筑、平面设计、摄影、影视、动漫——相率植入后现代艺术版图:不是为高雅艺术所接纳,而是反过来,重新塑造了当代雅文化景观。今天,一个自外于商业时尚的当代艺术,是不可思议的,所谓“实验艺术”为商业美术输送观念的时代,早经过去,各路观念艺术家在商业时尚美术中汲取灵感与刺激,成为新的时尚。
过去五十年的重要艺术家充斥空间设计与平面设计人、摄影人、影视人、卡通制作人、出版人。后现代艺术的另一标志,是美术馆功能转换与全方位介入:八十年代迄今,欧美重要现代美术馆相率设立时尚专馆、设计专馆、影像专馆。艺术,再也不是画家雕刻家的专属,而是以任何媒介经由市场而表达创意的人。
艺术教育随之变异。当中国画家对“纯绘画”、“纯艺术”在欧美学院的日益萎缩,倍感失落(巴黎美术学院九十年代撤除最后一个传统画室),乃因我们的宿见滞限于“纯绘画”,不愿看见绘画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现代”,一如我们近乎无知地掠过光宇先生的世界,刻意搜索“纯艺术”——“纯艺术”,倨傲陈腐之词,一个当代艺术莫须有的幻象。
“老百姓这一块,没有美术”
欧美百年现代艺术的演化,成因固不止一端,趋势则一,即雅界与俗界,艺术与商业,绘画与非绘画,早已不存泾渭之别、高下之争——若分高下,端看有无天才——中国百年新美术的一动一静,无非为西风所波及,本土的所谓当代艺术今也总算粗呈表象的多元,然而略看域外和本土,对照之下,评价光宇先生的难,便有答案在——
要之:一部现代艺术史,“纯绘画”是被恰当边缘的过程,在中国,则仍然是长期凝固而无度扩张的美学;欧美现当代艺术的一变再变,其内里,或可探讨学理,其明面,则是现代文明的水到渠成,以市场为资源,引社会共参与,在中国,则一面仍为粉饰所用,一面,是画家的各自取利:近三十年的美术繁荣,是学院、画家与高端市场的繁荣,半个多世纪号称“为人民服务”,今日局面,仍如王朔所言:“老百姓这一块,没有美术。”
是故,明了现代艺术的变异,光宇先生的真价值,于是顺理成章;碍于中国的现状,则光宇先生的被湮没,也便顺理成章。
为什么呢?在中国,仅“工艺美术”一词即可辱没轻忽光宇先生——喜爱光宇先生的少数,也视其为卓越的动漫或装饰画家——光宇先生画过什么油画大创作?没有;他的水墨贡献是什么?也没有——这在中国可是到了顶的标准啊,倘若没有,光宇先生凭什么重要?
此即词语——亦即观念——的冤案,经数十年朗朗上口,显示一件事:我们不了解何为“现代”,我们尚未进入“现代”。
然而我们有本土油画的祖宗(客气的评价:几代油画至今不曾走出十九世纪),有许多“一级国画画师”(不必客气了:全部相加,岂可与宋元明清项背而望)——真的现代艺术,真的前卫,有过么?有过,但视而不见,那就是光宇先生八十多年前做的事。
现代、前卫的张光宇
光宇先生出道,适在上海成长为远东第一现代都市的当口。他十五岁去新舞台剧场学画布景,十八岁入《世界画报》学画插图,二十岁在南洋烟草公司做广告,之后,自办画报,偏向左翼——左翼,即当年的先锋文化——二十七岁,光宇先生进入英美烟草公司从事商业美术——此即光宇先生与新上海的共生关系。相较当年留洋前辈与十九世纪的关系,新国画家与古典传统的关系,光宇先生的道路,先已构成“现代”。倘若他出洋学油画或志在国画,反倒与“现代”无缘,而那时的上海,同步追慕巴黎、伦敦、布拉格、纽约的摩登行业——所谓“欧风美雨”,此之谓也——故此光宇先生一步抵达“现代”,不靠学问与资讯,而是地利与天时。
他不必知道当时的杜尚、日后的沃霍也是画插图出身,他也不必出洋,亲临现代艺术的前线。民间美术资源之于光宇先生,也并非依傍民族文化立场,而是市场的需求:他为京剧操弄机关布景,如梅兰芳一样,须把旧京剧带入新舞台,吸引视听;他设计海报必要多方采撷传统符号,以便当时的市民喜见而认同。一个清末民初在江南长大的孩子,“城隍庙”美学自是源头活水,不请自来。
故而光宇先生的谋生学艺、自办媒体,初始即凭遇山开路的泼辣、活色生香的直觉,与张元济王云五一样,光宇先生也是中国现代纸媒与出版业的前驱。清末民初,尤其三十年代的上海,视觉资讯与英美欧陆同步,前年“百雅轩”展示光宇先生设计出版的大量书籍、杂志、海报、题图、包装、礼品……与今日纽约现代美术馆收藏的早期先锋设计,如出一辙--他不是在学西洋(与留洋一辈相比),他不是要做逆子(与新国画前辈相比),他是上海滩头的弄潮儿,潮头所向,潮头所及,总有创意在——他的创意,就是当年商业美术的潮。
其时上海如何摩登,上海未必自觉。《良友》的创刊,比美国《生活》杂志早了十年,上海是好莱坞文化的东亚码头,当年东京人要看应时的片子,须到上海;三十年代光宇先生的左右逢源,他也未必自觉——那是顶好的创作状态——他以自己的摄影肖像连排并置,不过是看了美国画报,自己玩玩,无意间比安迪·沃霍的图像并置早了二十多年;他弄动漫时,正值美国华纳、迪斯奈帝国的草创期,美国卡通自出好画手,但哪有光宇先生多面,样样出色。日本的动漫业算得早,到宫崎骏,也比光宇先生晚了三四十年。宫崎骏自有他的天时地利,而论花样百出而门类之广,也不及光宇先生的全能之才。
而光宇先生到底不及迪斯奈与宫崎骏。他前卫得太早,上海的黄金岁月又嫌太短,及后八年抗战、四年内战,虽光宇先生创作不辍,究竟身处乱世;五十年代后,出版自主、创作自由,成昨日之事。论地位,光宇先生当教授,属明升暗降,论事业,则属明褒而实贬。此后他弄了壁画,还为动画片做准备,但和上海时期比,滋味自己知道。当时所有民国名流大抵自保,就此萎谢,不再有重要的作为。
(下转B0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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