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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集中营头目阿蒙·格特的外孙女:

常思考外祖父为何变残暴

2015年09月28日 星期一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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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蒙·格特在普拉佐集中营,他常随机射杀犹太人。
9月22日,詹妮弗·提格在汉堡接受新京报专访。她是纳粹普拉佐集中营头目格特的外孙女。
康哲 摄
烙印·柏林会战
手机扫二维码,回顾德意志帝国的毁灭。苏联万炮齐发,攻克柏林之锁,希特勒穷途末路,地堡自杀。

  人物小传

  阿蒙·格特

  (Amon Goeth)

  1908年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17岁参加纳粹青年团,22岁加入奥地利纳粹党。后成为德国党卫军头目,于1943年开始掌管普拉佐集中营。据以色列犹太大屠杀纪念馆提供的数据,大约8000人在普拉佐集中营遇害,其中,格特管理时期遇害人数达到高峰。格特也被称为“普拉佐屠夫”,二战结束后被判处绞刑。

  詹妮弗·提格

  (Jennifer Teege)

  阿蒙·格特外孙女,1970年出生。自小被送进孤儿院,7岁时被一户白人家庭收养。2008年得知自己是阿蒙·格特的外孙女后,开始寻访家史。著有《我的外祖父可能会杀了我》一书,该书于2013年出版发行。

  偶然得知自己是纳粹集中营头目阿蒙·格特(Amon Goeth)的外孙女后,詹妮弗·提格(Jennifer Teege)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平静,决心停下手中的工作,去追问那个令她尴尬的问题:我究竟是谁?

  詹妮弗·提格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典型的德国人。她今年45岁,身材纤瘦,声音低沉,最显眼的是她黑色的皮肤。出生仅4周,提格就被生母送到孤儿院,后来被一户白人领养。

  她去波兰探访集中营,试着了解真实的阿蒙·格特;回到外祖母生活过的地方,疑惑这位优雅的女人如何与纳粹共处;辗转联系到二十多年未见的生母,问她当年为何将自己遗弃。

  在过去的数十年里,“纳粹”带来的耻辱,成为格特家族难以摆脱的精神重担。

  9月22日,提格在德国汉堡接受新京报专访,讲述家族三代人的痛苦与救赎。

  “我是纳粹的后代?”

  2008年8月的一天,提格在汉堡中央图书馆偶然发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残暴的纳粹集中营头目阿蒙·格特是她的外祖父。

  “那不是普通的小图书馆,而是中央图书馆,有数十万藏书,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从书架上挑中红色封面的那本。”提格清晰地回忆起7年前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一本改变她生活的书。

  书的标题是《我不得不爱我的父亲,不是吗?》。这里的“父亲”是阿蒙·格特,一名德国纳粹罪犯,曾经是波兰普拉佐(Plaszow)集中营的头目。

  封面有一张邮票大小的作者照片,刚拿到书的时候,提格并没注意到,照片上这位看上去50多岁的女人,正是自己的生母。

  提格的亲生父亲是尼日利亚人,母亲是德国人。生下提格4周后,母亲决定将女儿送到孤儿院。

  提格在孤儿院受洗,3岁被送往慕尼黑的一户白人家庭寄养,7岁那年被这户人家正式收养。

  最初的三四年,外祖母和母亲还会偶尔去看她,后来断了音讯。

  提格逐渐长大,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肤色和父母、兄弟不一样。她从养父母那里了解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原本的姓氏是“格特”。21岁那年,她见过一次生母——莫妮卡·格特。

  在汉堡中央图书馆一排高高的书架前,提格翻看那本红色封面的书,在插页注意到作者的名字“莫妮卡·格特”。

  “刚开始我不相信是她,后来看到作者的生日、出生地,和我收养合同上的一样,确认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事实上,提格发现这本书的时候,它已经出版6年了。

  “我是纳粹的后代?这是我的家庭吗?母亲会不会在撒谎?为什么我的外祖父是纳粹而我之前一无所知?”提格有无数问题,可她已经和过去的家庭断了联系。

  合上书,她的惊恐比翻书时更强烈。提格至今记得,离开图书馆,她膝盖一直抖个不停,几乎没办法走下楼梯。

  车就停在附近,不过她的状态没法开车,在广场上找到一个长椅坐下,打电话给丈夫:你得来接我,我发现了一本关于我母亲和我家族的书,我的外祖父是纳粹。

  《辛德勒的名单》与“普拉佐屠夫”

  影片中的一个镜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格特每天在别墅的阳台上随意射杀犹太人。格特被称为“普拉佐屠夫”,但提格不想这么简单地理解外祖父,“我经常想,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辛德勒的名单》公映前,提格对阿蒙·格特闻所未闻。

  德国历史教材里出现了希特勒、戈培尔、戈林这些纳粹高官的名字,相比之下,阿蒙·格特只能算是小人物,是电影让他变得家喻户晓。

  20年前,提格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单》。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两个男人的故事。格特在集中营杀害犹太人,商人辛德勒通过贿赂格特,将犹太人从集中营招到工厂做工,因此拯救了数百人的生命。

  提格是两个男孩的母亲,在得知自己纳粹后代的身份后,她时常问自己:以后该如何向孩子们讲述家史?如何解释他们的曾外祖父是纳粹?

  2010年秋天,提格带着疑问来到波兰。

  1940年,奥斯维辛集中营建立。与此同时,它的旁边还建起了另一个集中营——普拉佐集中营,两年后,格特接管这里。

  在波兰导游的指引下,提格找到了当年外祖父和外祖母居住的别墅。这里年久失修,棚顶低垂,室内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尽管破旧,提格能想象出当年别墅装修别致,这也是她喜欢的风格。如同电影中展现的场景,登上阳台,可以观察到集中营里的一举一动。

  曾有集中营的幸存者回忆,当你看到格特,你就等于看到了死亡,犹太人一般在集中营里活不过4周。

  有当年的目击者撰文称,如果阿蒙·格特杀了谁,他随后会把这个人一家子全部杀掉,因为格特不喜欢集中营里出现悲伤的面孔。

  根据以色列犹太大屠杀纪念馆提供的数据,大约8000人在普拉佐集中营遇害,其中,1943年2月至1944年9月格特管理时期遇害人数达到高峰。

  阿蒙·格特被称为“普拉佐屠夫”。提格不想这么简单地理解外祖父,“我经常想,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格特1908年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17岁参加纳粹青年团,22岁加入奥地利纳粹党。因涉嫌参与一起炸弹袭击事件,他逃往德国参加了纳粹的地方民兵组织,因为反犹太人意志坚定,很快就得到了上司的赏识,当上了纳粹党卫军的小头目。

  提格不认为外祖父天生仇恨犹太人。“在纳粹统治下,杀人就是一场比赛,一种运动,杀人就像碾死一只苍蝇。最后,人的意识已经完全麻木了。”

  在波兰,提格听说格特在处决犹太人时经常用音乐伴奏,用围巾和帽子作为杀人的道具。她发现了外祖父极度自恋的一面,或许杀人时,他会产生强烈的优越感。

  “他成了纳粹体系中的一部分,就像机器中的一个零件,”提格说,“不能简单用‘魔鬼’形容他,他是一个人,但他经常做出错误的决定。”

  为纳粹丈夫辩护的外祖母

  外祖母一直为格特的罪行辩护,也表示集中营发生的事是错误的。提格曾试着通过各种书籍和纪录片去了解外祖母,但最后她发现很难做到客观。

  探访普拉佐集中营之前,提格想:外祖母对外祖父了解多少?她宁愿安慰自己,外祖母对他的残暴一无所知。

  提格小的时候,是外祖母让她感受到仅有的家庭温暖。她7岁被正式收养前,常常去外祖母家,外祖母也很开心见到她。

  外祖母艾琳(Ruth Irene Goeth)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即使在家里,也精心梳妆。

  提格7岁生日,艾琳送给她一张生日卡和一本图画书。生日卡正面是一个抱着肩的小女孩,背面写着几行字:“亲爱的詹妮弗,祝你生日快乐,除了生日,其余364天也天天开心……你的,艾琳。”

  这张卡片提格珍藏至今。特别是落款“你的,艾琳”几个字,让提格保留了对血亲的念想。

  1946年9月,阿蒙·格特被判处绞刑。当时艾琳只有28岁,后来不管住在哪儿,她始终把格特的照片放在床头。

  直到去世,艾琳没有再婚。

  提格试着从各种书籍和纪录片中了解外祖母,但她发现很难做到客观。

  “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她对外祖父是一种无条件的爱,她接受和包容他的一切。可惜的是,她一辈子没有做过自己。”提格说。

  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以色列历史学者汤姆·赛盖夫(Tom Segev)登门拜访艾琳。艾琳对赛盖夫回忆起在普拉佐集中营的日子:那真是美妙的时光!阿蒙像国王,而我是王后。谁不享受那段日子呢,很遗憾都结束了。

  1983年,英国电影人布莱尔(Jon Blair)为斯皮尔伯格收集资料,饱受疾病困扰的艾琳接受了采访。画面中,精心打扮的艾琳依然为阿蒙·格特的暴行辩护:“他不是残忍的杀人犯。他所做的,和党卫军中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他的确杀了一些犹太人,但并不多。”

  当被问到对那段历史是否有悔意,艾琳解释说:“是的,实话说,是的。但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有人证明我曾经做过任何坏事。我经常觉得集中营发生的事情是错误的,但我不是制定规则的人。”

  1983年1月29日,接受布莱尔采访一天后,艾琳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

  艾琳在遗言中写道:“亲爱的莫妮卡……请原谅我犯过的所有的错误……我看到的和恐惧的东西都将离我而去。相信我,这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但如果生命一直受到束缚,就变得很可怕……我是如此绝望,我的生命就像经历一场长久的疾病……”

  遗言对她和阿蒙·格特在一起的日子只字未提。

  养父母在报纸上看到艾琳逝世的讣告,将它转告给提格,讣告没说艾琳死于自杀。

  那一年,提格13岁。

  身世阴影下的母亲

  提格想从生母的书中,找到关于自己的答案,但全书对她只字未提。见面时,母亲说,当初抛弃提格是为了让她不再生活在“纳粹”的身世阴影下。

  在汉堡中央图书馆发现那本书时,提格已经快20年没见过生母莫妮卡。

  如果不是为了弄清身世,很多问题可以会一直压在提格心里:她喜欢我吗?为什么要抛弃我?永远不想见到我吗?

  提格想从生母的书中找到答案,但全书从前到后对她只字未提。

  经过几个月的辗转,提格终于联系到莫妮卡,可尴尬随之而来,提格甚至拿不准见面后该怎么称呼,是叫“妈妈”?还是叫“莫妮卡”?或者“亲爱的莫妮卡”?

  读过莫妮卡写的书,提格不再简单地把莫妮卡看成一个遗弃孩子的母亲,而是把她看成阿蒙·格特的女儿。

  提格发现,莫妮卡在《我不得不爱我的父亲,不是吗?》一书中写到一段话:尽管阿蒙·格特已经死了,但对我来说,他还在那里,这个男人,影响着我的整个生命。

  二战结束后,艾琳带着莫妮卡在法兰克福见到老朋友辛德勒。辛德勒看到莫妮卡说:“长得真像他父亲。”可莫妮卡从未见过父亲。

  12岁时,莫妮卡问母亲艾琳,父亲是否已经在战争中死去,除了冲莫妮卡大吵大叫,艾琳没有做任何解释。

  有人告诉莫妮卡,因为父亲格特杀害犹太人,所以被判处绞刑。莫妮卡对犹太人的遭遇一无所知,回家问艾琳:父亲杀了多少犹太人?他也杀小孩儿吗?莫妮卡不再继续追问的时候,艾琳便开始打她。

  提格开始通过书籍、纪录片和各种采访了解母亲的过去。艾琳一遍遍地告诉莫妮卡:格特只杀了很少的犹太人,只是因为这些犹太人有健康问题。

  2006年,一档电视节目安排莫妮卡和普拉佐集中营幸存者海伦对谈。莫妮卡对海伦解释,阿蒙·格特射杀犹太人,是因为犹太人会传播传染病。海伦无法接受,当场打断说:莫妮卡,请别说了,现在请你别说了。莫妮卡事后道歉,说自己不会再为父亲辩护。

  “集中营的幸存者见到莫妮卡,一遍遍地和她说,她看起来太像她父亲了。”提格说,这些细节不断提醒母亲,她的生活与格特有关。

  提格来到莫妮卡位于巴伐利亚州的家,她们终于见面了,气氛有些正式。此后,她们又断断续续见过几次。

  有一次,莫妮卡和提格聊了近4个小时。“她认为当初是为了我好,让我不再在‘纳粹后代’的阴影下生活,不用背上家族历史的负担。”提格说。

  提格甚至觉得,阿蒙·格特已经成为母亲人生中最重要的主题,母亲因此认为自己没有权利享受生活和快乐,她相信自己在为格特赎罪。

  希望孩子能开放谈论家史

  在提格看来,很多纳粹后代都被身世绑架,看不到自我。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再如此,可以开放地谈论家史。

  站在镜子前,提格寻找自己和外祖父外貌的相似之处:嘴和鼻子之间的这条线同样长且饱满。

  一开始,她有些担心:会不会遗传了外祖父身上残暴的特质?后来她仔细想想,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残暴”不靠基因遗传,她不是一名种族主义者。

  纳粹二号人物戈林的侄孙女贝蒂娜·戈林(Bettina Goering)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她和她的兄弟自愿接受了绝育手术,以免生出“另一个恶魔”,这样可以避免家族罪恶的血统延续下去。

  “我认为这释放了错误的信息,”提格说,“从生物的角度不存在所谓的‘纳粹基因’。”

  和平年代,纳粹后代们的历史态度和救赎方式各不相同。

  古德伦·希姆莱(Gudrun Burwitz)是希特勒主要幕僚海因里希·希姆莱的女儿,她站在纳粹一边,参加纳粹有关的NGO,为纳粹罪犯筹款。

  尼古拉斯·弗兰克(Niklas Frank)的父亲是纳粹在波兰的头目汉斯·弗兰克,把父亲尸体的照片放进钱包,以此铭记和检讨父亲的罪行。

  纳粹建筑师阿尔伯特·施佩尔(Albert Speer)发型是干净利索的短发,为了和父亲区分开,他的儿子卡尔(Karl)特地留了一头长发。

  在提格看来,很多纳粹子女一辈子都没走出父辈的阴影,他们被身世绑架,找不到自我。这既不能帮助到集中营的受害者,也不可能真正反思纳粹。相比之下,纳粹第三代对待历史的态度更客观理性。

  她的两个儿子正在上中学,过不了几年,他们也会看《辛德勒的名单》。“我不希望他们感到羞耻,相反,希望他们可以开放地谈论纳粹家史。”提格说。

  纪念馆

  《辛德勒的名单》

  根据澳大利亚小说家托马斯·肯尼利所著的《辛德勒名单》改编而成。是1993年由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一部电影。

  影片再现了德国企业家奥斯卡·辛德勒(Oskar Schindler)与其夫人埃米莉·辛德勒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倾家荡产保护了1200余名犹太人免遭法西斯杀害的真实历史事件。本片包揽了第66届奥斯卡金像奖的7大奖项及第51届金球奖的7项大奖。

  新京报特约撰稿 康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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