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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到明清之际的思想文化,赵园先生一以贯之的是对“人”的关怀与兴趣。《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把士人置于易代之际这一历史的关隘来考察,探究他们生死存亡之际的种种选择,和行藏出处背后的深层动因,已成为思想史的经典著述,紧随其后的《制度·言论·心态》则从士人言说的态度与方式来考察他们的“精神气质”,这一本《家人父子》,以“父子”“夫妇”为入口,由家庭伦理探访明清之际士大夫的生活世界,由思想而言论而人伦,赵园先生对人的探究自上而下,愈来愈逼近知识人生存的基本面相了,倘沿着这一理路,她以后会不会从器物着手探讨士人的精神和生活世界呢?
人伦,家庭伦理,或曰伦常,是传统中国社会生活的基本面,也是维系社会秩序的一个基本支点,即梁漱溟所说,“中国是伦理本位的社会”,赵园先生由此进入明清士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呈现了她越来越注重日常性和物质性的治学理路,更显现出了一个学人身上难能可贵的人事省察与人性体贴。
从日常生活进入明清士人的家庭伦理
读出人情,读出人的世界
“五伦”中的君臣、兄弟、朋友,赵园先生在之前的著述中已述之甚详(她十年前出版的《易堂寻踪》,考察明清之际江右一个士人群体,大量笔墨就是聚焦于朋友、兄弟的讨论),此书从“父子”“夫妇”入手,关注士人所体验的家庭伦理,实际上也是从更日常、也是更隐秘的层面来进入士大夫——这一社会精英人群——的生活世界。
用赵园先生自谦的说法,从伦理或者家庭关系进入思想史,是“非严格”的,因为经院式的思想史,大抵是在向着观念史的方向走的。赵园先生是从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进入明清士人世界,她以文学对人的关怀进入思想史,这一治学经验是她迥异于从史到史的其他学者的,也是她的明清史写作宝贵的异质性,此中堂奥,她在香港中文大学所作的讲演《文学·伦理·人的世界》,仅就论题就可窥其精要了。
作为由治现代文学而进入思想史和新文化史的写作者,赵园先生对“家庭伦理”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扮演的角色有着独到发现。20世纪中国革命之于社会的改造,乃是由对乡村基层社会的改造达至人的灵魂的改造,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起,首当其冲的就是“家族制度”,即等级制的父子关系和非平等化的婚姻制度。代表一代人对传统社会、家庭制度认知与想象的《家》《春》《秋》“激流三部曲”,实际上就是对传统家庭伦理的一次反动,觉醒了的“觉新们”,都是传统伦理的叛逆者与反抗者。80年代后的家族历史叙事,可以看做是五四时期矫枉过正的宗族观的一个回应,此时再提“家族”“宗法”或者“伦理”,就像赵园先生所说,“包含于其中的情怀却大有不同”,它们不再是带有负面意义的符号了。而这一点基本的认知到来时,一种文化已经行将消逝,都要让人去追怀了,此中情味,真让人有大不堪于其中。
《父子家人》探讨的是伦理的规范性要求内外、知识人如何处置其家庭内部关系,从方法论上来说,比之伊沛霞、高彦颐等汉学家或许并无颖异之处,但赵园先生的研究一向重视对原典的考辨,此书取材,和她先前的著述一样,大多从明人文集及墓志铭、家传、年谱、家谱、族谱、日记等攫取资料,从中读出人情,读出人的世界,使我们从格式化的古典文学和文化史的叙述背后,得以一窥士大人的家居情景,发现古代中国人曾经如此丰富的生活世界与情感世界。此书既作为赵园先生士大夫研究的收官之作,于“光明俊伟的人格吸引”之外,又添了一缕生命的暖色。
即从士大夫处夫妇一伦,我们可以从祁彪佳为其妻商景兰的操劳(尤其是《甲申乙酉日记》中商景兰小产后的记述),看到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爱惜和士大夫笔下家庭生活的温馨一幕,由据说面目严冷的刘宗周写下的伤悼文字里,感受其对于妻的温情,由刘的门生陈确“气象宽裕、气氛和煦”的叙写个人生活的文字间,察觉其接受有缺陷的婚姻时的幽默感和对其妇辛劳的体恤,由冒襄的《影梅庵忆语》等文字中读出对其妻“慈惠”的欣赏和艰难处境的深切同情。当作者的目光投向乱离、播迁中的夫妇,她对方拱乾、祁班孙绝域生活细节的生动还原,真可说是“荒寒中那一层淡淡的颜色”,这是因生命和情感而生动起来的“颜色”。
对那些悼亡诗文和略近于私房话的“寄内”“赠内”诗作,赵园先生认之为中国文学中的“深情一脉”,“没有所谓的奇情,无可惊艳,本色质朴,其中有常人所历悲欢,包间随处可见的人生相,亦自有感人之处”,“其中日常琐悄的悲欢,与普遍的经验相通,尤能动人哀感”。但她也坦言,对父子一伦的考察遭遇到的困难,因为父子关系的“压抑性”,几乎很少能找到儿子笔下形神兼具的父亲形象,这也使得全书的两大部分中,“夫妇一伦”的深情与好看,要远甚于后一部分的“父子及其他”。
《家人父子》
继《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的“话题”、“人物”(明遗民),《续编》的“制度”“言论”“心态”,本书尝试通过被认为最重要的家庭关系——“父子”、“夫妇”,进入明清之际士大夫更为日常的生活世界。本书讨论的,是明清之际士大夫经验中的家族、家庭,他们所面对的伦理关系,以及他们对有关经验、体验的表述。
从明清史“跨界”到当代政治文化
对“人”的关怀一以贯之
我与赵园先生至今悭吝一面,但这十年来读她的书时有的通契之感,内心里时有私淑之感。今年六月底,我与赵园先生通过一次时长约半小时的电话。那时赵园先生因不慎跌倒,做了一个微创手术,正在康复期。那次电话中,她谈到她的研究视野中,缘何关注的多为南方文人——因南宋之后,文化重心南移,北方已然荒芜。她还说到《易堂寻踪》一书,写江西省一个文人家族,做那本小书是一次机缘巧合,“在那么偏僻的地方,有那么一种奇特的组合”。赵园先生她从治现代文学转向明清史,既有一些经验层面的触动,更是属于一种“跨界”。
那天我们电话里还说到了王安忆写明季松江府的女人与刺绣的《天香》,说到我新近在北大社出的《南华录》(她说书做得很精美,就是太重了,病中都捧不住,待身体稍为康复一定会读)。那天电话里印象最深的是她说《父子家人》之后,明清史方面的研究将告个段落,她的下一个方向是中国近代人伦的研究,且已经写了一些,在一些“不怎么受关注的刊物”发表了。她说再不做,真的没时间做了,开始以为这段历史的实证材料不多,进入才发现要看的东西太多,而且“缝隙很大”。我想当然地理解到了“反抗遗忘的斗争”上头去,还引用了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墙上有洞,可以穿过去”这句话,说她的这一转向是“更大的担当”。记得那天,话筒那头赵园先生轻轻地笑了。
想起赵园先生那天的笑,我现在还兀自惭愧。读了《父子家人》附录中,记录去年她在香港中大的讲演,才知道她着手在做的是“对中国近代伦理方面的考察”,已经完成初稿的,有关于近代中国人伦的变与常,关于私人信件和日记,其内在的研究理路,还是她一以贯之的对“人”的观照与关怀。人生天地间,关系千万重,世道人心,尽皆入梦,当代史上的那些个亲历的近事,有谁能与之撕扯得开?赵园先生并没有把这一转向拔得多高,她自承,这与有没有勇气不相干,这甚至与遗忘与记忆也不相干,从明清思想史到当代政治文化的考察,她所遵循的,斯不过是“严守学术工作的伦理规范”。学人境界,至此方是真自由。
□赵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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