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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最好的诗”(1)

茨维塔耶娃和她的女儿

2015年10月1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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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41年8月26日,也就是诗人自杀前几天,茨维塔耶娃致文学基金会委员会的便条。
茨维塔耶娃与丈夫的合影

  茨维塔耶娃女儿的回忆录(《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女儿的回忆》,阿里阿德娜·艾伏隆著,谷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以下简称《女儿的回忆》)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我心目中的茨维塔耶娃形象。我曾在博士论文中探讨茨维塔耶娃的创作个性对布罗茨基的影响,也翻译过她的诗文,自认为还比较了解她,尤其是对她作为主角之一的《三诗人书简》(再版时更名为《抒情诗的呼吸》)一书的翻译,更让我得以一窥她的内心世界,不知不觉中,我形成了这样一种关于茨维塔耶娃的印象:她特立独行,激情似火;她敢作敢为,粗犷豪放。然而,在女儿笔下,茨维塔耶娃却显示出了她从外形到内心、从个性到举止的另一侧面。

  母亲只做两件事:操持家务和写诗

  我们见过许多茨维塔耶娃的照片,从年轻时的美貌高雅到年老时的不修边幅,但无论哪个年龄段的照片,她不知为何都给我留下了壮实厚重、甚至颇为剽悍的感觉,可是《女儿的回忆》一开头便这样写道:

  我母亲,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三,体形跟埃及男孩子相像,肩膀宽阔,胯骨窄小,腰身纤细。少女时的圆润,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变得结实、消瘦,有贵族气质;她的踝骨和脚腕部位又硬又细,走起路来,步子轻快,举手投足动作频率极快,但是并不猛烈。当着人的面,感觉有人在看她,甚至频频注视她的时候,她会有意识地放慢脚步,尽力显得更温和。那时候,她的手势会变得小心谨慎,有所节制,但是从来不会拘谨呆板。

  这里的“纤细”、“消瘦”、“温和”、“谨慎”和“节制”等词,于我而言都具有某种颠覆意义,它们折射出了茨维塔耶娃婉约细腻的一面。

  茨维塔耶娃的传记作者往往都会提及茨维塔耶娃像阿赫马托娃一样不善家务,生活能力较弱,对孩子的关注似乎不如寻常的母亲,可是通过她女儿的眼睛我们却看到,茨维塔耶娃同样是一位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伟大母亲。作为杰出诗人的茨维塔耶娃,本可以靠诗歌为生,她5岁开始同时用俄、法、德三种语言写诗,18岁时出版的诗集《黄昏纪念册》赢得古米廖夫、沃洛申、勃留索夫等众多大诗人的齐声喝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诗歌创作也的确成了她的生存方式,即便在国内战争的严酷环境里她都能靠朗诵自己的诗挣钱(听众常常有红、白双方的士兵!)。但在自流亡至离世的近20年时间里,茨维塔耶娃在生活方面始终捉襟见肘。

  她难以再以诗为生,原因其实很简单:在国外,她因不愿与俄国侨民界同声讨伐苏联及其文学和文化而备受冷落;回到苏联后,她又因丈夫和女儿的被捕、因被怀疑是西方间谍而遭到孤立。无论国内国外,她都丧失了发表作品的机会,失去了生活来源。茨维塔耶娃的同时代人在回忆她时,大多都会提到她“极度的贫困”。女儿也写到了家庭的窘境,字里行间处处渗透着辛酸,她写到茨维塔耶娃“很早就出现了白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玛丽娜对于时髦服饰看都不看一眼,原因很简单:昂贵,高不可攀……她已经永远脱离了时尚!”(《柏林》)阿里阿德娜在回忆录中引用了瓦连金·布尔加科夫的文字:“玛丽娜·伊万诺夫娜家里的环境,不是一般的困苦,简直就像贫民窟一样。”她还引用了萨洛梅娅·安德罗尼科娃-加尔佩恩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像茨维塔耶娃那样贫困。”但与此同时,女儿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在逆境中拼尽全力养家糊口的母亲。长期与丈夫分离的茨维塔耶娃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小女儿后来不幸夭折):她会提着口袋去向熟人或邻居乞讨几个土豆;她被迫变卖最后的物品,却因为“不会卖东西,总是受人欺骗,要不她就可怜人家,把想卖的东西白白送人”(《给叶·奥·沃洛申娜的信》);她去旧书摊卖书,却总是卖掉的书少,买回来的书多;她曾给人织毛衣,尽管她其实并不擅长此活……在女儿的记忆中,母亲只做两件事:操持家务和写诗。女儿记得母亲的双手:“日常生活的操劳使她的双手永远是那么粗糙。”(《萨莫特拉斯胜利女神》)茨维塔耶娃一生无业(如果写诗不算一项“职业”的话),她1918年在民族事务人民委员会的短暂逗留,“是她一生当中唯一供职的单位,或者说是她尝试上班的一次失败经历”(《1919年5月1日》),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天,她却给疏散至鞑靼共和国的作协机构写下了这样一份申请:

  文学基金会理事会:

  我请求担任即将开设的文学基金会食堂洗碗工工作。

  玛·茨维塔耶娃

  1941年8月26日

  茨维塔耶娃要求获得这份工作,就是为了养活儿子穆尔(格奥尔基·艾伏隆)。两天后,茨维塔耶娃在叶拉布加小镇自缢身亡,原因之一据说就是没能获得这份“洗碗工工作”!这张字条奇迹般地被保存下来,后来落到丽季娅·楚科夫斯卡娅手里。这几行文字饱含着辛酸和血泪,散发着时世的残忍,同时也渗透着茨维塔耶娃伟大的母爱。

  她的每次恋爱,都转化为真挚的诗篇

  关于茨维塔耶娃的情感生活,很多人也颇有微词。有人说她曾把她同时代的男性诗人“轮流”爱了一遍,有“研究者”津津乐道于她的同性恋私生活。作为女儿的阿里阿德娜自然不便过多涉略这一话题,甚至会刻意回避或掩饰,但是在她的笔下,我们毕竟能看到她关于父母情感生活的真实描述。茨维塔耶娃比丈夫谢尔盖·艾伏隆大两岁,在女儿眼中,父母的关系更像一场姐弟恋,不仅是年龄上的,而且也是精神上的。但这份感情是纯真的,恒久的。女儿写到父母当年的爱情信物“红玛瑙”:在科克捷别里的海滩,两情相悦的玛丽娜和谢尔盖在一起挑选好看的石子,“玛丽娜心中暗想:如果他能找到一块红玛瑙宝石,我就嫁给他!说来也巧,这样的红玛瑙他立刻就找到了,是用手摸索到的,因为他那双灰色眼睛一直凝视着她绿莹莹的明眸,他把挺大的一颗红玛瑙宝石放到她的手心里,粉红色的玛瑙晶莹剔透,她一辈子带在身边,流传至今,堪称神奇……”(《她的丈夫。他的家庭》)这枚玛瑙后被镶嵌在茨维塔耶娃一直戴着的那枚戒指上。女儿还满怀深情地写到父母当年在莫斯科的戏剧活动(《瓦赫坦戈夫剧院》),两人别离后在柏林车站的动人相拥(《柏林》),全家三口在捷克乡间一起阅读文学作品的温情场景:“让人难忘的还有那些夜晚,有时候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过晚饭,把桌上的食品和碗碟全都端走,用湿抹布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庄严的煤油灯摆放在中央,透过玻璃罩释放出柔和而明亮的光,圆形的白铁灯罩——就像反光板,我们舒舒服服坐在桌子旁边;谢廖沙给我们大声朗读从布拉格带回来的书籍。”(《搬上阁楼》)

  茨维塔耶娃当初出国,是为了追随丈夫,一部俄国作家词典中的“茨维塔耶娃”词条的作者就写道:“她的流亡不是一个政治举动,而是一位爱恋丈夫的女子之行为。”(《俄国作家词典》第2卷第530页)她后来的回国,也同样是为了与丈夫和女儿团聚。茨维塔耶娃的不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源自她对丈夫和家庭的忠诚。而她的那些情感轶事,则更多是柏拉图式的,至少从初衷和本质上看是柏拉图式的,比如她1926年与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间的书信罗曼史。我们赞同谷羽先生在《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安娜·萨基扬茨著,谷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一书的译后记中所说的这样一段话:“茨维塔耶娃每次恋爱,最终都转化为真挚的诗篇,因此可以说她向缪斯无私地奉献出了自己的心灵。”(第1099页)

  阿里阿德娜认为母亲“天生具有双重性(绝非两面性)”(《搬上阁楼》),她的回忆录就更多地让我们在特立独行的茨维塔耶娃之外又看到一个温良恭俭的女诗人。女儿的视角是独特的,或许是不无偏袒的,但我们无疑更愿意相信女儿眼中的茨维塔耶娃性格的真实性,更愿意接受由阿里阿德娜塑造出的这个温情细腻、忍辱负重的茨维塔耶娃形象。

  (下转B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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