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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序的世界里,边缘人发了疯

2015年10月2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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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金鱼》
作者:大卫·米恩斯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年6月
短篇小说的一大好处是,你可以带着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疑问,往前翻,重读它。所以我想象中的读者是带着诗意去读故事,他将从情绪上感知它,并且和它发生联系。
——大卫·米恩斯

  读过小说集《秘密金鱼》里的“故事”,你会发现它们其实很难复述。因为作者显然走在一条典型的非传统美式小说的道路上。出生于1962年的米恩斯,在小说的观念与手法上,跟那些著名前辈(比如弗兰克·奥康纳、雷蒙德·卡佛,甚至舍伍德·安德森、海明威、塞林格等)差异鲜明——他着力构建的,既非故事的好看,也非人物的鲜活,既非极简主义式的,也非冰山式的,更不是揭示世态炎凉、人情变迁的小镇生活史式的……他试图构建的是在意识暗流涌动、人与事件完全碎片化的种种不确定性中黏合、重叠、交错、缠绕的叙事空间,他要传达的是那个在精神上动荡失序的社会里各种临界状态下的人的命运,他要展现的是在非常事件中呈现复杂、暧昧的叙事肌理与光谱。

  叙事

  变幻莫测的复调效果

  他的叙述方式的独特之处,是他喜欢采取多重叙事视角,就像电影拍摄中的多个机位那样,在不同的现场不时转换着角度交错运行。但这个过程又不仅仅是依靠设置多个叙事角色来完成的,参与其中的,还包括一些潜在的叙事者——有的像幽灵或影子似跟随着观察着小说里的人物行为、思想、潜意识,有的又像可能存在的直接目击者,或是间接的转述者,有的也像作者本人(但他采取的似乎又并非全知视角的,并不比其他叙事角色知道得更多)。如果说多重叙事角度造就了小说段落结构的错落有致、榫卯密合,那么潜在的多种叙事者的存在与不时渗入,则使得每个段落都在句子层面获得了丰富的层次感。尽管这种叙事结构的相对复杂对于阅读者的专注度与敏感度都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但从实际效果上来看,又确实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比如在小说集里占有重要位置的《彼得鲁斯卡》,在结构和手法上就都比较典型。叙述者在“他”和“我”之间不时转换,以及“有删节”部分的设置,营造了强烈的复调效果。在出版物中,通常“有删节”是指已完成删节后留下的提示,但在这部小说里,却变成了一个提示了删节却没有真的完全删节的部分——有的段落像梗概,有的则像残片,这个效果有点像画素描作品的过程中留下的被擦去却没有完全擦干净的部分,有些线条还有,有些线条被擦掉了,可是痕迹还在。这种先删而又有所保留的方式,不仅有种擦后的效果,还因为擦抹后又重新勾勒几笔而有种很强的拼贴感。这些“删节后又有所留存”的部分,跟主叙述部分形成的那种对应的关系产生了极具断裂感的张力。

  这里的每一篇作品都经得起细读、重读,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体会到米恩斯精湛的小说技艺——那种在叙事的进程中变化莫测的角度、那种简练与细腻的交织、那种仿佛和弦与空寂相配而生成的效果。这不仅仅在于他喜欢以多角度构建多个局部叙事空间错落呼应,也不仅仅在于他善于营造各种充满落差感的空白与间隙,还在于他能以精准的方式在那些起支撑作用的段落里将来自不同叙事空间的语流汇入同一个叙事层面并交相荡动,给人以层层淡入淡出的波浪式叙事感。

  素材

  “被事件击中并改变的人”

  那些小说的多数背景都是米恩斯的家乡——美国的密歇根州。他所选择的素材,跟这背景在气息上也很贴切。但关键不在这里,而在于他的关注点不是“人如何在某时某处生成事件”,而是“被事件击中并改变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第一篇小说《遭雷击的男人》简直就是个象征。尽管当你读到那句“尼克遭受了愈发严重的神经损伤”时,很容易就联想到海明威小说《大双心河》里那个从战场归来身心俱伤独自去山间溪流钓鱼的尼克,但米恩斯笔下的尼克故事显然属于另外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更像古希腊神话中的那个与神有血缘关系的英雄领域。真正神秘的,就是小说临近终了,老年尼克预感着第八次雷击的可能性时,你会觉得他就像荷马笔下某个执拗的英雄,在一次次被宙斯以雷击惩罚的悲壮中露出某种领悟命运之后的庄严意味。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因素让他如此受雷电的青睐?这跟战争有什么关系?从始至终作者都无意揭开谜底。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尼克的人生被雷击事件不断地改变着。

  在小说《有如亲见》里,米恩斯为我们展现的是另一种被事件击中的状态:一次突发在银行大楼门前台阶上的盲人摔下台阶险些丧命的事件,导致了嫌疑人究竟是扶他还是推了他的悬案,无论是警方还是个别目击者,都有各种的角度与叙事,但最令人意外的是,当事人——那个富有的盲人老板竟要感激这嫌疑人——因为他在失去意识之前仿佛灵魂出壳似的看到了整个城市的神奇美景,他认为自己就是因此才活了下来,而无论如何这都是拜那个嫌疑人所赐。在《从桥上吹落》和《基督造访》这两篇写同一个男主人公X的小说里,如果说前者是通过暴风雪毁了他的爱人,又暗示了一个乱伦的悲剧根源的存在,那么在后者中,我们才看到被双重悲剧事件重击中的X所遭受的更为悲惨的后果——新的恋人因为幻觉中见到基督并得到暗示,意外发现他有虐童癖爱好或倾向后杀了他,并在逃亡中遭性暴力而死。在压轴的《秘密金鱼》中,丈夫的外遇事件让其家庭迅速解体,而只有那条被人们遗忘的金鱼在混沌幽暗的鱼缸里异常顽强地活着,仿佛成了真正“悲情的主角”。

  视角

  以“上帝之眼”注视边缘人

  然而,如果我们不去耐心体会米恩斯的小说艺术,而是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事件上,那么就很容易误入歧途,把他视为喜欢炫技猎奇的作者,而不是真正的小说艺术家;就无法领略他在小说层次结构与叙事节奏把握上的那种类似于音乐的魅力;也就不会明白他在以不同的方式构建这些小说时所折射出的观念:对于小说艺术来说,形式即是一切。尽管米恩斯执著于小说结构层次的丰富与叙事效果的复杂微妙,但其行文却是干净利落而又不失细腻有致,毫无拖沓芜杂之处,精彩段落也不胜枚举。当然单凭译文是不可能读出米恩斯文字的真正好处的,但即便如此也还是能间接地感觉到他在文字运用上的那种极为自觉的讲究和收放自如的洒脱。

  此外,他在很多细节的设置上也极为讲究且意味深长,比如《彼得鲁什卡(有删节)》先后提到钢琴家在不同的情境下弹奏的三首著名钢琴曲都不是随意选的——《b小调奏鸣曲》是肖邦传世的最后一首奏鸣曲,作曲时肖邦正与情人乔治·桑在一起;《法国组曲》是巴赫献给第二任妻子的;而那首《彼得鲁什卡》则是世界最难弹的名曲之一,正如婚姻与婚外恋情的杂合状态那样难以掌控。而他把最精短的那篇《项目》放在十五篇小说的正中位置,无疑是有特别用意的,它所要暗示的其实是作家得以存在的原点——如何在最局促最细微处发现无限的世界。

  米恩斯对笔下人物的处境和命运,似乎总是像“上帝”或外星人那样,始终都在以冷冷的眼光注视着世人——这种地球上最高等级的生物在充满偶然和不确定性的种种变故中的不同状态。但是,要是你能细细地品味,还是能在最细微处感受到作者的同情与悲悯的意味。那些小说里的人物,哪怕是《苏圣玛丽》《饥饿》里的那些整天无所事事、嗑药乱搞、抢劫杀人然后四处流窜的不良青年,哪怕是《巡回游乐场》里被社会边缘化的居无定所随时可能犯罪的印第安人后裔,在作者眼中,其实是有着某种无辜的暗淡光泽的——他们以那样的方式突然存在了,又在转瞬间被某种不可预料的力量所吞噬。正像他借《基督降临》里的那位医生之口所说的:“他了解世界,这个世界,他的这个伟大的国家,能吞噬任何东西,绝对能吞噬所有一切。”这时候,让我们再一次来到此书的扉页上,读一下作者引用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那两句诗,或许就会恍然明白他用意何在了:“纯粹的美国产物/发了疯——”

  □赵松

  一个男人先后被雷击中七次,在晚年预感到还会有无法避免的最后一次;嗑药男女抢威士忌抢彩票还有船,然后开枪杀人,把一同伙丢到海里淹死;一对恋人在暴风雪天相会,但女孩拒绝留宿,执意开车回家陪父亲,在大桥上被暴风吹落水中;超市老板跟女员工相恋,她在幻觉中受基督的暗示,发现老板有变态嗜好,亲手杀了他,自己在逃亡中死于非命;著名钢琴家与芭蕾舞女演员出轨,被妻子发现证据,她失手刀伤手指,结果他的右手也莫名丧失了弹琴能力;一具年代久远的沼泽沉尸被一农民意外挖出,从尸体的角度描述了那位农民的生活与情感,以及其他沉尸的事情;被社会边缘化的印第安人后裔,追随着巡回游场四处漂泊,最后沦为侵犯少女的罪犯;一条金鱼在被遗忘的鱼缸里顽强地活着,而这个家庭因丈夫出轨已突然解体,金鱼活着,成悲情的象征与见证……就是这样一些看上去颇为重口味的材料,在大卫·米恩斯的笔下变成了小说,变成了真正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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