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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02版)
中国的译者与读者一起,在这些舶来的俄罗斯文本中,思考个人价值与国家革命,人道主义与宗教救赎,社会分化与民族命运。
在五四之后,翻译俄罗斯文艺作品,就成为泛左翼文学的一个重要内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俄罗斯文学的译介工作,因第一代中国译者所受教育,大多为清末留学日本,少数有欧美经历,翻译工作,多基于转译日文与英文。
今天,我们很难评估当日译介影响发生之效力,但我们从鲁迅的一则小说中,大致窥见这种影响之深远。鲁迅的《高老夫子》,调侃旧人物追慕时髦,乃以高尔基为兄,自称“高尔础”而言必称“尔基兄”。《高老夫子》收录于1926年出版的《彷徨》,彼时,经过新文化运动十年的教诲,一般的进步知识青年,对俄国知识界著名人物的追慕不已,以致连不明所以的冬烘先生都纷起仿效。
影响力的发生,还直接作用于中国近代的文艺创作,尤其是左翼文艺创作的方法产生了巨大的暗示与引导。茅盾的《子夜》埋藏着《战争与和平》的分层叙述方法,巴金的《憩园》神似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复线结构,不能不说,俄罗斯文学从翻译到进入作家创作,这是深入骨髓的渗透。
我们也应当理解,自新文化运动之后大规模对俄罗斯文学的译介,并非毫无选择性,对于作品的选择与理解,都有或明或暗的内在政治逻辑。也就是说,尽管新中国建国前后,存在着个人主动或组织引导的大规模俄罗斯文学译介,但因为政治判断的先决性,实际上也存在着遮蔽。后来,这种选择被准备地归纳为“批判现实主义”,并成为创作指导方法。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重新看待上世纪八十年代再一次对俄罗斯传统文学的大规模翻译、整理出版,才能理解其内在的特殊价值。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翻译,一方面是重译经典,而另一方面,则是将之前不被重视的作品,再度引入读者与评论界的视野。在政治改革为纬、经济跃动为经的大变迁时代,对俄罗斯文学的再理解,又一次成了文学界与思想界进一步理解自身所处位置的路标。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上世纪中前期的翻译与评论中,并不很受重视,颇有微词者,绝不止鲁迅一人。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仅仅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就有两家出版社的争相出版(人文社、上海译文社)。
新世纪交替之际,这些翻译工作,绝大部分已汇集各个俄罗斯作家的文集出版。俄罗斯十九世纪文艺复兴黄金时代的一二流作家,在国内都有文集或全集出版,三四流作家的重要作品,全部都有译介。
传统成为负担
世界停留在俄国文学的辉煌期
在很长一段阅读经历中,俄罗斯小说——尤其是十九世纪经典作家的作品,与我相伴。应当说,我的文学阅读趣味,同样是被上世纪八十年代型塑的。托尔斯泰的磅礴宏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幽暗深邃、契诃夫的清丽哀怨,等等,很显然,这是那个时代译介的俄罗斯文学留给我的感受。
很显然,这个整全的俄罗斯传统文学巅峰,难以用“批判现实主义”这样的概念去套。批判性,确实是他们非常重要的方面,甚至是最基本的色调。但在这里,仍然有一个理解的差异。我们民族,因历史与社会的塑造,大部分读者,不存在对宗教的信仰,更遑论对东正教的理解。在此意义上,我们所理解的批判性,是不具有宗教色彩的。也就是说,我们所理解的批判,是一个相对世俗化的由社会批判抵达政治批判的概念。
但在俄罗斯文学传统中那些分量最重的作家与作品中,其批判的底色之上,却蕴含了宗教救赎的终极关怀。我们还是再回到草婴先生所翻译的《复活》,来看看托尔斯泰的“救赎”观。这本著作,向来被认为是批判现实主义的高峰之作。《复活》上来就和《圣经》一样开了个头:天翻地覆、万物生成、万物破坏。小说的结尾,托尔斯泰伯爵又让革命党人在阅读《圣经》中获得了灵魂的救赎。这个很不合情理的结局,意味着托尔斯泰想让小说达成的目的,就是要教育彼时的俄罗斯革命者,要让革命者学会“托尔斯泰主义”。亚斯那亚·波良那的“文学沙皇”和道德先知在他的小说世界里叙述了罪恶,叙述了流血,叙述了暴力,叙述了抗争与愤怒,不过,他却始终一本正经地要教育革命者“不抗恶”,用创造天国的救赎热忱去抹平现世的创口。
毫无疑问,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们絮絮叨叨的宗教论述大量夹杂在小说文本中,严重破坏了小说的纯粹,但这在他们看来,根本不重要,大道无形,大象无迹:他们只关心人的困惑与救赎。
我们也应当认识到,俄罗斯经典文学也具有复杂性,相对于果戈理、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深沉的宗教救赎,冈察洛夫、契诃夫、高尔基、肖洛霍夫等人作品中的宗教色彩,就比较淡化,但这不妨碍他们的作品本身所达到的高度。
巴赫金在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之时,使用了“复调”这样一个术语,我们扩大点看,俄罗斯文学最重要的特征,不正是创造人之时,赋予了他们深沉的复杂性,使得其内在构造,形成了复杂的多声部对话?这种基于历史、社会、政治与宗教之上的“多声部”对话,不仅是小说中人的困惑,更应是作者本人的困惑。
他们的困惑,不正是我们的困惑吗?不正是处在转折时期,所有民族的困惑吗?
再伟大的传统,也有枯竭之时。俄罗斯文学在辉煌一个世纪之后,后继无力,这是现实。
新世纪之初,国内新一代的俄罗斯译者,重新发现了俄罗斯的“白银时代”,但很快,这种发现,就停歇了。
其实停歇的不是国内的翻译工作,而是“白银时代”自身。在革命洪流中,白银时代的作家们与哲学家,纷纷陷入了历史与现实的困惑。白银时代的伟大灵魂别尔嘉耶夫、罗赞诺夫等等,纷纷重新回到伟大的传统中去,寻求解答自身的疑问。在政治动荡因素之外,正是这种反向的自我探寻,使得白银时代试图创造新传统的努力,瓦解了。上世纪之交,彼得堡的天才们,在短暂辉煌十余年之后,就向他们文学史上的那些伟人屈服了。
我们可以举出一些白银时代及之后新方法创作的作品,但毫无疑问,无论是安德烈·别雷,还是布尔加科夫,尽管他们的某些作品光芒四溢。但遗憾的是,他们应有的光彩,因被置入俄罗斯文学巨大的历史包袱之中,往往被遮蔽了。
传统成为沉重的负担,新的艺术形态,时刻受到伟大作家们的挑战与贬低。这是一个国家文学传统的幸与不幸。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白俄罗斯女作家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诺奖评委的简短获奖理由是:她的复调作品是对我们时代的磨难与勇气的纪念。看起来,很像是巴赫金给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颁奖词。诺奖,一如对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索尔仁尼琴的肯定,还是将荣耀授予了俄罗斯的伟大传统。
斯维特拉娜获诺奖之后,有报道谨慎地评价,俄语文学正在走出低谷。我乐观其成。
悲哀之处正在于,不仅在俄罗斯作家面前,横亘着不可逾越的传统巅峰,摆在中国读者、乃至世界读者面前的,也仍是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传统。
世界,停留在了那个俄罗斯传统文学猛烈冲击我们的“年轻”时代。无论故人逝去,无论新人获奖。
□张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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