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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反主流文化的批判者,英国作家汤姆·麦卡锡狡黠得很。他在小说里垒起一座朦朦胧胧的乌托邦,里头填充着科学、医学、心理学、哲学之类的劳什子。不过到头来,这个乌托邦并没有向我们许诺什么,本来好像带点儿理想主义的东西,最后都迷失在了这座乌托邦的迷宫之中。没错,《记忆残留》写得荒诞、讽刺、浪漫,但更多的是作者的狡黠。
英国作家汤姆·麦卡锡被英美评论界誉为“后现代文学的继承人”,但我更乐意将他称作20世纪60~70年代反主流文化运动遗产的继承人和批判者。如今的“后现代”已然是一个大口袋,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往里头扔。除碎片化写作、解构文本意义这类陈词滥调外,实在没有更为精准的字句来描述具体写作者据以写作的情境与个性。
之所以说麦卡锡是反主流文化运动的继承人,是因为他的创作与该运动的理念有许多相吻合处。20世纪60~70年代,西方青年以嗑药、摇滚、群居、奇装异服、非暴力不合作、乃至赤裸裸的暴力行为,来反抗主流权威,以伸张自己的个体权利。而如马尔库塞、弗洛姆、赖希等马克思主义学者则主张通过解放人的性欲,把人从资本主义社会的压迫下拯救出来。反主流运动预设的一个前提就是人的“真实”身心是受到遏制和蒙蔽的,人的头脑则被栽植了一些与意识形态有关的“芯片”。
用细节营造“卡夫卡式”的荒诞
麦卡锡迄今最成功的两本小说《记忆残留》(2005)和《C》(2010),就是以消解主流权威并伸张个体经验为其创作题旨的。《记忆残留》写主人公在经历灾难性的创伤后,以反复重现残留记忆中的某个情景来寻找“真实”而非二手的自我。《C》写主人公在身患肠胃瘀滞、模糊视线的眼疾和抑郁症后,通过参加战争这样的极端行为来摆脱这些缠裹身心并使之窒息的顽疾。不管是嗑药、情景重现还是暴力行径,目的都是激活人心中那个濒死的自我,但它们的运作机理与阿片类物质的机理并没有什么两样。
关于这一点,麦卡锡在《记忆残留》中说得很明白:“对创伤的反应通常由内源性阿片类物质来调节。也就是说,身体在给自己用‘止痛药’——而且剂量很大。问题是,这些物质会使人感到很愉悦。创伤越严重,剂量越大,想要释放更多这样的物质的欲望也就越强烈。在实验时,具有一定智能的动物也会一次次地回去找它们的创伤源,带电的按钮或者其他无论什么东西,尽管它们知道会再次遭受电击。”
在《C》中,麦卡锡则毫不客气地给《记忆残留》中的情景再现(“止痛药”)作了“中毒节律”的判决:“你的病不是一个东西;它是一个过程。一种节律。毒素在身体周围分泌出来,器官变得习惯了,被习惯扭曲而上瘾了。所以当毒素没有了时,器官就会要求更多的毒素……然后身体会制造更多。这个过程不断地重复、再重复……”本来用于止痛的“情景再现”竟然成了让人反复上瘾的“毒素”,一点点地消磨人的精神和意志。为了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记忆残留》和《C》的主人公们开始尝试那种非重复而是“一次性”的、因而也是更真实、更暴烈的行动。
这两位主人公都不差钱。有钱人真是任性,可以动用850万英镑雇上成百上千人,给自己搭个记忆中的老公寓楼,圈起地皮一遍遍地复现飞车枪杀案,甚至真刀真枪地抢银行。但我们更要说,身为作家的麦卡锡真是任性得够可以。作为反主流文化的批判者,他无情地嘲讽其“阿片类”的虚妄性,但又心有戚戚地保留下一点浪漫主义的情愫,在主人公的心中,在自己下笔的纸页上,垒起一座朦朦胧胧的乌托邦,里头填充着科学、医学、心理学、哲学之类的劳什子。不过到头来,这个乌托邦并没有向我们许诺什么,本来好像带点儿理想主义的东西,最后都迷失在了这座乌托邦的迷宫之中。没错,《记忆残留》写得荒诞、讽刺、浪漫,但更多的是作者的狡黠。
狡黠归狡黠,但麦卡锡绝不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一般作家写荒诞,总爱刻意使用一些荒诞的东西来铺陈,但问题恰恰在于,荒诞之事最忌直接诉诸于荒诞,而必须用真实到无可挑剔的细节来表现。在这一点上,麦卡锡简直是个狂热的“细节控”,可以说,直追卡夫卡——所描写的荒诞都是用坚不可摧的生活逻辑构成的。如果说荒诞是一座大厦,那么它应该是这样的:近看砖砖瓦瓦砌得严丝合缝、整饬端正,远看就是比萨斜塔一座。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或许有必要解释一下,麦卡锡为什么对细节如此走火入魔。在事故发生之后,“我”丧失了大部分记忆。“我”感到失掉了与周遭世界的联系,又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总是处在别人的规制之下,而对真实生活与内在自我的掌握却越来越弱。因此,“我”需要有大量坚实的、可测量的细节,来重建与世界和真实自我的联系。其完美的表征是,人与其周围的空间融为一体,“沉浸、漂浮于其中,直到空间与他之间没有任何距离——并且,他还与他的动作融为一体,融合到毫无意识的程度。他不再物我分离,缺一而不完美。不需要绕弯路。直达事物本身。然后,思想和行动都融为完全静止的状态”。
一场“黑色幽默式”的美学狂欢
麦卡锡对“物我”观念的理解和追求,近似于中国古人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但这是圣人、贤人才能达到的境界,也难怪任性有钱大俗如“我”者,折腾了一整本书,也只能“从心所欲”而把“不逾矩”丢个干干净净。
正是由于“我”对与世界、与真实自我“失联”的恐惧,使整本小说对细节的着迷达到骇人的程度,并且主要表现在空间结构、人事布局和动作拆分上。在情景复现的三个主要场景中(老公寓楼、飞车枪杀、银行抢劫),麦卡锡的笔触就像装了N个摄像头的中央监控室,在切分成N块小屏幕的中央大屏幕上,同时呈现同一或不同事物的方方面面。他向我们展示厕所、楼梯、庭院、屋檐、瓦片、墙壁上的裂缝,以及光照的角度、明暗、色泽,老太太煎肝片的气味或者钢琴师的琴声在这些玩意儿中穿插而过时发生的变异曲折,就是为了勾起老公寓楼在“我”心中唤起的那类亲切记忆。他把飞车枪杀和银行抢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每一段步骤,都拆分为一个个基本粒子,就是为了让我们体验子弹飞出之后的弹道轨迹及其线条之美,被击中之人摔在地上复又弹起的飞升之感,以及死亡以如此“富有质地的织物来敛藏、包裹他”的神赐幸福。
如此,对空间结构、人事布局和言语动作的细致拆分,让这本小说变成了一本十足的“慢”小说,叙事时间以一秒、甚至半秒来切分和计算。所以在视觉上,这本小说有一种电影《黑客帝国》的意味。不过,麦卡锡反对将情景再现等同于电影,因为情景再现需要“那些你根本懒得拍进电影里的细节”,“在电影中,你只要把东西展现给镜头看就行了:电影只要表面,从外表看起来是对的就行。而我想要它是对的,从内部本质上每个细节都是对的。”
注意,麦卡锡只说情景再现的每个细节是“对的”,而不是“真的”,因为情景再现是动用上千员工和不菲资金反复排练的结果。这就使得“我”后来怀疑起它是否真能建立起“我”与世界、与自我的联系,于是才有结尾真刀真枪的银行抢劫案,以及小说中规模更宏大、每一场都是实战而不是演习的战争了。
《记忆残留》的主人公,为了求真而走上了一条浮士德式的不归路。要放在20世纪上半叶,麦卡锡可能就会被扣上“暴力崇拜”或“美化战争”的帽子,遭口诛笔伐。如今,我们大约会说这两本书体现了若干程度的暴力美学,而不再在道德上另做文章。当然,暴力美学也要先有“美学”才行,麦卡锡就干得不错,他在一叠纸上凭空造起一座融实验、细节和黑色喜剧的美学狂欢。而比起主人公耗资850万英镑的苦心孤诣,花不了几个小钱就能体验一把的我们,简直赚翻了。□黄夏
《记忆残留》
作者:(英)汤姆·麦卡锡著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5年6月
一起从天而降的神秘意外为他带来巨额赔偿金,却也留下了严重的创伤后遗症。从昏迷中醒来的他深陷无法掌控自身所处空间和时间的挫败感。为了追踪真实,他耗费重金重建记忆中的特定时刻。本书揭露了我们栖居于自身的内心隐秘世界。
延伸阅读
《C》
作者:(英)汤姆·麦卡锡著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年7月
这是汤姆·麦卡锡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初的英国,围绕赛奇·凯里法克斯的一生展开。C既是他的简称,也是他不同寻常的人生的每一个断面。他的父亲是一个狂热的科学家,并开办了一所聋人学校。他和同样极具科学天赋却早早夭折的姐姐索菲在一个充斥着噪声和静谧的环境长大,两人的亲密关系成为赛奇终身挥之不去的阴影。
人物名片
汤姆·麦卡锡(1969-),英国作家、概念艺术家。2005年出版小说《记忆残留》后一跃成为当代英国小说界最令人期待的原创作家之一,被誉为“后现代文学的继承人”。麦卡锡始终关注艺术和社会中的非本真性,以及重复或复制的首要性和原创性,并一再将这两个命题运用到他的小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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