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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04版)
玄奘的偷渡与唐僧被安排的旅行
我总觉得,人们可能会选择更信赖《丝绸之路新史》这类归在史部及K类的图书,而小觑和歧视了说部和I类的文献。这很不好,我要自证,《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这样的旧文,貌似传记,却属教徒兼僧侣的记录;对神迹与法力的依赖,使之形成了灵验记的笔调,跟小说家的文字也相去无几了。而《西游记》却可说就是一部更新的丝绸之路史。譬如:昔日的卷帘大将,在移民流沙河之后,替换了自家的姓氏,用“沙”这个姓氏,成功融入了土著社会,一度成为当地垄断水资源及内河航运的内陆交通巨鳄——韩森教授援引了近代考古史以及气候学地理学数据,直到斯文·赫定与斯坦因的年代,塔里木盆地的河流还能有季节性的航行。而我们再看天蓬元帅,作为移民二代,他起过猪刚鬣这样的姓名,更加贴合所在族群的文化特征,这种做法,与徙居高昌(吐鲁番)以及撒马尔罕的粟特人何其相似(甚至,后来的八戒总是想着还俗与破色戒,这与包括鸠摩罗什在内的丝路僧侣也趣味相投——编者按:据《丝绸之路新史》,鸠摩罗什一生中三次破戒,有一次主动讨要了一名女子,并和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当然,作者韩森也表示,鸠摩罗什不同传记之间的记载有出入,学者们并不确定三次破戒是否真正发生过)。除了姓名,粟特人还曾改变衣装与发型以适应不同的游牧统治者习惯,我们也都知道,八戒与沙僧在皈依之前,在高老庄与流沙河也都有过换装的记录:要知道,卷帘大将在迁徙之前原本可不是沙和尚出场时那“一头红焰发蓬松,不黑不青蓝靛脸”。如是我闻,天庭从不曾流行过公务员杀马特化的时尚。
当然,什么毛脸雷公、长嘴大耳云云,在早期民族志中,这是很普通的异族想象,少见多怪而已——很多所谓妖怪,其实不过是对非我族类的污名化,是定居者对外来人口的言辞偏见。但如果话语权暂时掌握在路人那里,表达效果可能会反过来,山大王与拦路抢劫的强盗会在词句中成长为妖魔,“此山是我开,留下买路财”,那是旅行者对定居土著的不愉快甚至恐怖记忆:我知道,后来,领导第一次环球旅行的麦哲伦就是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在妖怪手里的,我好像还记得,盛传有一些探险家像这样被妖怪吃掉的——顺便说一句,丝路上的粟特人原本按照祆教的葬俗就是把尸骨给包括妖怪(如果妖怪存在)在内的各种存在吃掉肉之后再埋葬之,但后来就慢慢遵从了汉人的做法。
我作为更新丝路史更重要的证据,还在于唐僧。玄奘作为偷渡者的神话,并不若我所记录的作为唐王御弟更合乎丝路的特有逻辑。前文稍稍提及,《丝绸之路新史》揭示:唐朝军队以及官方影响,对丝路的有效贯通与运作颇为重要,唐朝衰颓之后,那些城邦迅速退缩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唐僧在徒弟们帮助下行走西域,这可能是古典时代自孔子之后最著名的一次周游列国,我想,佛教徒们一定同意说,这也是更成功的一次。我并不想渲染今文经学的思路,但唐僧的确在强势的背景下,进行了一次被官方安排好的旅行。这种安排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主观意愿的实施贯彻——“奉旨上长安”、“奉旨上西天”;一种影响力的运作——“东土大唐来的老爷”,行走有便(但同时肉和宝贝也增加了被觊觎的风险);以及一种制度的执行:这里安排好的制度,是指旅途中的明晰有序。旅人们须在关卡向官吏提交“过所”,这种证明身份的文字材料可能有着最古老的肖像描写,还记录了人数、携带的物品以及目的地等等,自汉至唐,有汉文亦有其他文字如龟兹语的实物被发现。而想必很多人都会有印象,唐僧也带着通关文牒,历钤十二国印。按照丝路上过所的一般状况,这个路线图可不像游园盖章那么灵活偶然,而是事先就确定好了的。这一点,在《西游记》中可是把关子一直卖到西游行程结束之后:那时四圣取经回东方去了,观世音菩萨在如来佛面前掏出了那个八十一难的清单,敢情那些妖魔的数量,也都是预先算好,合乎完美数字的。
《西游记》与丝路史实的叠合
我姑且还是尊重传统,把中古内亚的交通称之为丝路吧。《丝绸之路新史》一书还揭示了,它不是一条确定的、绷紧如丝弦一样的线条,而是很多个世纪中,行走在亚洲腹地的各色人等,使臣、商队、难民种种,在绿洲之间,用众多的脚(还包括驼马的)丈量出的复杂道路网络的痕迹,“不断变化且没有标识”。这也是对的,就是说,丝路犹如茧。书中提到另一种比喻把大路比作动静脉,小路喻为毛细血管,以解剖学的视角来对待丝路,自是有着方法论上的双关意蕴,但我觉得,不若用“抽丝剥茧”来形容,更加名符其实。
无独有偶,在我的经验世界里,这条路也并不是一次性的单向旅程,而存在着复数的非线性景观:唐僧带着一只猴子,一口肥猪,一匹马和一个吃人生番跋涉过一次是没错;但此前菩萨们常来常往,接纳一些门徒,招领一些失物,投放一些妖怪,云里雾里跑过很多趟;至于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这些神佛两界的小公务员们亦密集有序、按部就班地做着旅途上的值日生,其上下班的路程固然基本为我所忽略,那只是因为没有故事可讲,乏善可陈,神仙过路无意外,但那都是存世的事实无疑。再说,悟空频频搬弄救兵,这条路上也不知风风火火飞过多少次。故而,谁说“西游”不也是耗费了巨大人力(神佛之力)的复杂痕迹集合呢?这都与丝路的史实颇为相吻。
汉语辨析单复数的能力不强,人们单从“丝绸之路”、“取经路”这样的词汇上,不容易看出更丰富复杂交叉的时空叠合,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在这些路上,可不止是汉语在行走,就算大家忽略了各位精怪和妖魔,那还有其他语言,在希冀与现实、幻想与苦难的切面上,保留了更复杂乃至3D立体的丝路。如:唐僧取经四百年后,于阗有七位王子及其随从,曾经行走在去往东方的旅途中,《丝绸之路新史》一书摘引译介了其中一位保留在敦煌藏经洞中的于阗语文书:“去敦煌的旅途非常艰苦,要走四十五天,多么希望我能一天之内就飞到。”这样的想象与感叹,看看我,要会心一笑吧,那时候,《西游记》其实是在场的。
“新史”甚至有章回体小说意味
说到文书,我自然颇有亲切感,不管是我本身,还是唐僧他们西游的目的——取经,无不与文书有关,如果是在跨文化和语际交流中,不囿于单一宗教的立场,那么,经典亦不过是文书一种。《西游记》可说是一本关于书的书,关于记录的记录。而在丝路各遗址发现的文书记录,亦正是《丝绸之路新史》一书的最大依据,该书正是将一百多年来的出土文献作为立论基础,来得到如是种种新见的。这样的做法更加朴实有效,我很喜欢。
我也赞成该书以各城邦即遗址设章节,叙述围绕着城邦,城邦(在考古现场)围绕并散落着出土文献。看上去,这在文体上有类国别体,但实则上,其中亦不单纯是空间罗列,也有时间的次序。
我因此急切地觉得它甚至有章回体小说的意味——堪可引为同类,我很高兴写书评,我甚至十分期待,有朝一日《丝绸之路新史》也可以为我这本老书来写个书评——或许它也在写,甚而已经写完了呢。
“一位王子保留在敦煌藏经洞中的于阗语文书说:‘去敦煌的旅途非常艰苦,要走四十五天,多么希望我能一天之内就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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