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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会战胜人类的“睡眠”吗?

2015年11月14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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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7》

作者:(美)乔纳森·克拉里

版本:三辉图书/中信出版社 2015年9月

睡眠是人们从纷繁世界中抽身而退且暂作休整的必要行为,这种人类行为的固有特质使之与24/7式的资本主义格格不入。本书作者乔纳森·克拉里认为,21世纪资本主义不断扩张的无休止状态,模糊了愈演愈烈的消费主义及新兴的监控策略之间的区分。市场每时每刻都在操控着我们的生活,它迫使我们陷入无尽的奔忙。

  24/7是英语里一种常用的表达,描述一种一天24小时,一星期七天全天候的在场、提供服务的状态。然而,在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24/7式的市场、消费全球建制正在逐步地渗透到我们的主体中来:在一个24/7的资本运转系统内,很多看似人类本能的需求——饥饿、性欲等早已被转化成为商品,而睡眠却不合时宜地把资本主义从我们手中窃取时间的过程阻断了。资本主义最终会战胜人类的“睡眠”,而把它转化成生产力吗?(新京报书评周刊微信号:ibookreview)

  对睡眠的“乡愁”

  在前不久的天津大爆炸中,睡眠是一个无法无视的因素:能不能放心睡觉再次成为一个社会安定与可靠性的证据。中国的中产阶层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彻底丧失了既得利益者的优越性,他们貌似拥有的“假寐”的特权——其实在与化学危险品共枕——以及被消费主义与全球化硕果包装起来的精致生活,被突然的剥夺了。睡眠在此化作了一个“事件”,它自然属性的一面与社会属性的一面在这个事件中如此严重的交战,以至于我们从中不得不推演出这样一个结论:目前我们的社会依然没有实现对于睡眠者的基本保护,睡眠中的人仍暴露在某种动物性的丛林法则中。

  在这本书的很多篇幅中,克拉里以非常严肃态度讨论“睡眠”问题——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是一部关于睡眠的论文,或者《24/7》是一个关于失去睡眠以及有关睡眠乡愁的批判性寓言。睡眠作为一种自然状态与权利,也许是自然留给我们的最顽固的礼物。它在经历了复杂历史情境下的不断价值重构后,依然保有着“反抗”的姿态——对以“清醒”为代言的非自然时间的拒绝。

  作为人类活动无可避免的停顿,睡眠可以视为我们与外部世界关系的调节。比如,前-现代或现代主义的“失眠”总被视为一种精神修辞。在此,“失眠”并非清醒的同义词,而是人的生命强度与内在世界的证明,进而得以参与到关于世界的审美描述中。无论是李清照式的“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或是普鲁斯特式的通过失眠进入半梦半醒间的纯粹回忆,睡眠的丧失在此并不意味主体的受难,反而象征其觉醒与出场。而现代性革命就是某种持续、亢奋、极端的失眠——它拒绝合上双眼,是因为唯恐过去乘虚而入,使落后、腐败的时间让主体重新进入沉睡的状态。

  如今的失眠则是“假寐”,在克拉里的论述中,当代人无法入睡是由于全球化条件下自由主义“成功学”的作祟:睡眠会使我们比他人得到的更少,所以只有“失败者才睡觉”!由于系统的无停歇运转,以及信息的海量供应,使得睡眠成为了与外界失联的唯一可能。

  清醒意味着处于不断地行动中,在无限联结的情形下游移、沟通与改变,并打破所有既有的时间分界,让工作与消费取代惰性的、无所事事的休息,让身体超越自然所规定的极值负荷。但这产生了两种非常严重的后果:一是我们无法保证自身的“健康”,全球性的神经衰弱与心理问题导致精神性药物的泛滥;二是睡眠的“脆弱性”被凸显了出来,就像前文所提及的天津大爆炸事件中与化学品共枕的中产阶级。

  24/7不仅涉及睡眠,它甚至在重塑我们的梦境。克拉里以《盗梦空间》为案例说明我们的梦已成为技术化的产品,又以克里斯·马克(Chris Maker)的《堤》来解读电影图像如何打破历史的既定框架并通往真正的个体记忆。也许我们可以用类似的方法展开讨论。在米歇尔·冈瑞(Michel Gondry)的《科学睡眠》(La science des rêves,2006)中,男女主人公具备一种随时在梦境与现实间切换的能力,这种切换往往是毫无征兆的,作为观众的我们无法预知其发生的条件与时机,而只能随其穿梭在现实与荒诞不经的想象的自由组合之中。

  “白日梦”是超现实主义者发明的巧妙战术,然而这种于今看起来多少有些浪漫主义的反抗在强大的24/7面前着实无力。就如麦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在其对本书评论的末尾处指出:克拉里并没有提出任何可行性的反抗方案,而是强调睡眠本身作为一种潜在的建立共同体(the potential for community)的方法,在梦境中获取抵制“当代资本与拯救人类于毁灭”的能量,并迎来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这是否是在表明:只有通过长睡不醒,我们才能摆脱24/7的现实统治?

  技术对时间的操控

  哈特在文章中谈及作者在书中吐露出的悲观态度:就连卡尔·马克思都认为新的革命力量蕴藏在资本主义带来的各种新技术或新制度的发明之中,但对克拉里而言,当代技术似乎并没有提供这样带有“掘墓人”意味的抵抗脚本,抑或激发出人类自我拯救的潜能。“克拉里将24/7理论化为权力策略:将我们从时间中剥离,令我们滞留在赤贫的非时间(nontime)中,‘一种残疾与废弃的历时状态’意味着排除了改变的可能”——这是否说明克拉里是技术恐惧症(technophobia)患者?

  如果说现代主义式的资本主义是让人如流水线上的零件般精准与可控,且拥有明确的时间权力关系——资本家与工人、工作与闲暇、指令与日常的分野——的话,那么如今的资本主义则是“大面积的同时性”(mass synchronization)带来的“沉浸式”体验,是时间状态的不可区分与持续混淆,以及我们对自身从这种时间体制中逃逸可能的熟视无睹。

  时间是弥散的,它被消解,稀释,或者说管控在诸多不同界面、链接与超链接的交错之中,任何线性,或者按克拉里的用语,“长期的”事业都被复杂的信息流通中断、切割、截留、损耗,成为短暂与“紧急”的行动。当一个下班的工人在地铁里用手机浏览电商网页的时候,工作与非工作,私人休闲与商业价值创造,个人与公共的界限都被模糊。而与此同时,不断发展的科技也在更便捷地交互,更少的等待时间,更快的反应速度上进步着,联合媒体传播一起构建出一幅美好的“未来新兴生活图景”,催动人们时间更加分散,逐步融入进24/7的无休商业价值创造当中。我们根本没有空闲去体会那辩证的清醒时刻,抑或凝视意义在异质时间的相遇中生成。

  在这种局面下,所有关于时间的词汇都开始显得比过去“焦灼”,比如“等待”——网速不顺畅时我们会陷入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中,这说明等待也必须呈现出“加速”的态势。等待与设备的关系也愈发明确:等待新一代的iphone,等待更快的网络,等待更强大的软件更新。在这种对于等待的急迫中,时间越发不够用,越发匮乏,甚至成为稀缺的资源;然而在另一个层面,谷歌、阿里巴巴或腾讯这些科技-金融巨头则在暗地里将所有的时间片段都收入囊中,作为大数据储存在云端,以便监控、计算并对我们的未来行为加以预测。资本正在创造着新的历史书写方式,可怕的是,这种书写的代价是个体以数据形式存在,并最终消失在这种历史的不断系统升级中。

  也许我们可以将24/7视为一种有效的术语发明,它将许多当代批判理论试图触及并解决的现象巧妙地在这个词语下统一了起来,避免了某种词源学上的无限叠加导致的混乱与乏味。不得不说的是,克拉里的写作极富魅力,一方面通过惊人的吞吐与消化能力将多种来源迥异的知识贯通起来;另一方面又不乏富有创造力的精彩批评与分析,在各种媒介、资料与想象之间的自由穿梭,使得这本书的面貌极为丰富与复杂——甚至存在一种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阅读的可能。

  □杨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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