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妇们的太虚幻境

　　【舞台热议】

　　林奕华版全男班《红楼梦》，恰如他们戮力营造的精致空间：名品店、高级餐厅、咖啡馆、造型沙龙……浮华都市这座“太虚幻境”框住了多少脆弱的灵魂。

　　“你为什么要抢我老公？”是林奕华版全男班《红楼梦》的虚构人物贾太太的开场白。从此，怨妇就是这位虚构人物的标签了。

　　怨妇贾太太代表芸芸观众走进大观园——一座教室一样的空舞台，在开场视频中，这个空间被打散、重构而成“红楼梦”三字——具体的舞台空间变作了虚拟的新“太虚幻境”。我很欣赏这个节奏雍容的序幕，这里有很多说书人，他们身材匀称西装服帖，等着为贾太太服务。

　　女人受着一层层教唆与诱惑走进她的婚姻，成为贾太太。贾太太享福的底是在正戏第一场“不过是老废物罢了”的原词中就说明了的，终究一场空。林生打乱了原著的次序为己所用，十六场正戏将原著文字灌入现代情境：有股票交易所中的大闹学堂，校园里胡闹的顽童最终败给了那个最猥琐的同学，只因为他叫金荣（金融）；有呆香菱拜黛玉学诗这种超越阶级的朴素文艺感情，被扭转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善待保姆抢走老公的草根逆袭……其中我最喜欢第二场，原书四十四回凤姐泼醋的一段捉奸戏，放在了高档成衣店的买卖博弈中，伏低做小的导购与趾高气扬的贵宾，在“刷了吧”与“刷不到”间暗潮汹涌，贵人被下人窥见底裤。

　　戏做到这个尺度我以为刚刚好，守住了艺术的隐喻范畴。而有些场次则照鉴了我的审美无能：剧中第八场源自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导演调换了凤姐与贾瑞的身份，从忠贞妇人心歹毒，变作痴傻女人被玩弄，这原是聪明的。不聪明的是让演员一遍遍嘶号“你为什么要玩我？”引来朋友暗叫一声，“好像××”。××是个已婚美妇，遭恶人诱惑始乱终弃，有一段时间逢人便哭诉。我不禁心动：××若在台下，她感到的是理解还是侮辱？

　　我曾写下这样一句台词：“给我三天时间，我能征服任何一座城市。”因为城市，何其相似。就如《红楼梦》舞台上十三位花样美男，个个英俊温柔个个不同，不同，又其实没有不同。也恰如他们戮力营造的精致空间：浮华都市的名品店、高级餐厅、咖啡馆、造型沙龙、航空服务，每一家都在绞尽脑汁寻找着自己的独一无二，但说到底都有一个叫做消费的由头。浮华都市的这一座“太虚幻境”框住了多少脆弱的灵魂，我不知道，这不是我这个寡淡无趣的“剩斗士”能解的。这一道题，林导给出了他的解法：贾太太悄然退场，尤三姐自刎表真情；好女孩可以变成贾太太，“坏女孩”也可以一朝收心。然而物欲幻境层层建构，真情竟无人信，于是悲剧。纯粹欲望的拆解踏出了痴情的出路，即便是疼，到底无悔。这一笔我是欣赏的，因为这份欣赏，也就理性过滤掉了那些令我多少有些生理不适感的歇斯底里，又不免惋惜：歇斯底里若能少一些，留一丝尊严，也是自爱爱人。

　　这么说来，因为自己不是贾太太而不能入戏的朋友，倒是幸运的。

　　□任十一（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