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世上最衰的园长

　　作为粲然的资深脑残粉，我默默关注她好多年了。起先，只是被她的摇曳多姿的汉语所俘获，她汉语的好，是一种完全蛮不讲理的好，一点也不多愁善感，一点也不忸怩作态，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就直接到达了汉语表达的某个极致之境。之后，粲然成了一个魅力辣妈，两本《骑鲸之旅》和一本《你是世上最美的妈妈》，大概就是满心喜悦，一腔爱意的真实表达。我曾说粲然是中国几乎唯一的毫无包袱，只是欢喜，理直气壮享受亲子之爱的新型妈妈。

　　她不是传统式的

　　中国妈妈

　　传统的中国式妈妈基本上只有三种，一种是孟子的妈妈，要搬家的；一种是岳飞的妈妈，要刺字的；还有一种是孟郊的妈妈，做衣服的。此三种妈妈，似乎当妈的表现各异，但我们想起她们时，其形象却出奇地相似，一言以蔽之：悲情。传统的中国妈妈几乎一直都是以苦大仇深的表情出现的，含辛茹苦，自我牺牲，以成全家庭或者孩子。这种牺牲的核心在哪里？究其根本，其实只有两个字：控制。孟子的妈妈搬家，是为了控制对孟子的教育权；而刺字的妈妈，则是为了将价值观输送给孩子，乃至深入其肌理。孟郊的妈妈似乎比较温和一点，至少只是在做衣服，但悲情的杀伤力其实更大，游子要是真的“迟迟不归”，良心上的煎熬，恐怕更甚。我这里当然不是责备妈妈，因为母亲也饱尝痛苦，我只是想要说明，在传统中国家庭的亲子关系里，“控制”一向是不缺的。中国式母亲含辛茹苦、自我牺牲的背后，我们发现了一种叫做“情感绑架”的东西。

　　但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至少我们有粲然了。她一点悲情也没有，她所作所为的一切，没有一件被她看作是为了孩子而作出的“牺牲”，她只是在享受这一段甜蜜的亲子共处的旅程。于是，看她家米尼日渐成长，成为一个有腔调的小孩，这是多么快乐，多么令人神往的场景。米尼在清明节随长辈扫墓祭祖，看到烧纸钱，就问，这是做啥。听到回答这是烧给先人的纸钱之后，非常愤怒，说，你们好坏，给他这么一点钱，就让他在这里躺一年。这种对白，完全是毫无负担的家庭环境之中长大的孩子才能拥有的。而且，这样的奇思妙语，竟然没有被看做亵渎先人，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啊。

　　我们菜虫一年级时，他一个女同学来家玩，安排他俩在书房做作业之后，我就去做饭了。过了一会，小女孩悄悄地跑过来，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蔡叔叔，我妈妈说，一个家里如果男人做饭的话，那这个家要不好的。听完此语，我瞬间石化。在这个小女孩身上，那种价值观念的塑造，已经开始奏效了。

　　她靠卖山货自己办了个幼儿园

　　故而，这样的一个神奇的粲然，她突发奇想，去创办“三五锄”这样一个幼儿园，在我看来，也是一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惜，事情本身并不是这样的。

　　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本与“三五锄”相关的书，书写的，完全不是这种英雄赞歌式的自我吹嘘，粲然没有创办幼儿园的成功与辉煌，她有很多沉痛的教训，却没有多少可成为他山之石的经验。这不是一本成功学，更不是一本育儿鸡汤，别人在说“我的成功你可以复制”时，粲然告诉大家，她的不成功你不可以复制。这个叫“三五锄”的幼儿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持平，需要创办人以别的方式赚钱来补贴。这个幼儿园收获粉丝无限，学员却始终只有两位数。

　　粲然坦然面对一桩桩此前生命中从未遭遇过的崭新的困境，反躬自省，带着自我调侃，娓娓道来。波澜不惊的叙述之下，是克制的笔墨，将自己的无奈、无力与无能，呈之于众人之前。比如，首先是没钱。第一笔投资款，其实是最重要的。粲然和她的合伙人想到了一个掘第一桶金的天才办法——卖山货。就这样，他们一边包装山货，一边写地址，一边找快递，没空理米尼和翅膀，米尼和翅膀就在堆积如山的山货堆里，爬来爬去。

　　至于之后遇到的各种人事之困，简直罄竹难书。粲然书写的，并非她一个人的勇敢传说。相反，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个充满了挫折、失败、焦虑、无助，以及时时生出退隐之心的粲然。所以，与其说这是粲然办幼儿园的经验之谈，毋宁说，这是粲然个人的“失败之书”。然而粲然的英雄气概就在这里：她承认自己的无能，却要从无能之中生出最大的能；她也经常被无力感缠绕，却时时给读者以最充沛的力。

　　她想让孩子们生活在山海间

　　我戏言，粲然的幼儿园完全没有“理念”。作为知识者的新一代父母，在为孩子们找幼儿园的时候，总是百般挑剔，要为孩子找一个完美的所在，似乎这样才对得起这个天赐的精灵。那么，教育理念，就是知识型家长第一个需要认同的东西。粲然与她的三五锄，却没有一个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成文的所谓“理念”，好像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浪漫。

　　三五锄选址的标准是：“一定要让我们的孩子生活在山海间。”这句话是该书第19页的小标题。看到这里我确实笑出声了，因为想起我给菜虫选小学的标准：选那个建在公园里的小学。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我们的理念吗？而且是最为根本的教育理念。这个理念扎根在生命的深刻体验之中，源出于我们最深处的冲动与感悟，出自于我们对人生最为真挚的热爱与热望。并且，“生活在山与海之间”，这样诗性的表达，是活生生的，带着生命的能量，又直接到达本质之处。还有什么理念，比这个更加高大上的？

　　其实，直觉与天赋这样的词汇，都是误导。哪有什么天赋，读完这本书，你就会知道，在这些观念的形成过程之中，粲然付出了多少努力，她读书，读各种书，她思考，殚精竭虑，她做出的崭新的儿童教育的尝试，脑洞大开，而又有理有据——谁说三五锄没有理念，如吉光片羽俯拾皆是。他们做的每件事，每一堂课，都建立在科学、理论、研究、创造之上。可以负责任地说，在他们这么做之前，这样的教育，几乎全都付诸阙如。

　　为每个孩子的名字，编一个童话。这对这个孩子多么重要。这就是三五锄字画课第二节课：“人一生最重要的字——你名字的故事”。

　　那个叫童童的姑娘，她必将知道：“改变你生活的力量，不在任何人手上，在你身体里。是你的头发，你的心。”那个叫翅膀的爱跳舞的小姑娘，“边跳着舞，你的心里一定不止是你自己。一定是有蓝色的天、有宽广的大地、有爱你的人”。还有米尼，这个迷人的小男孩。粲然说：“他看见过黑暗，他理解黑暗，却坚决朝着光明走，这是所有勇气中最大的勇气，所有毅力中最大的毅力，所有了不起中最大的了不起。你能感觉得到吗？”我不能否认，我是噙着泪读完这个故事的，我了解，粲然对米尼说的，也正是她想要对自己说的，也是想要对那些爱她的读者说的。粲然喜欢的欧文亚隆说过，每一段悲伤都在酝酿觉醒体验。正如粲然所经历的那一切一样：承受艰难，而勇气，仍然在我们手中。

　　粲然说，每一个童话都有深远的寓意，这些辽远、乃至深入无意识的寓意不仅限于我告诉他们的，还有更多的面向，值得他们在自己成长体悟中，一步步、一点点、开垦、融合、感知、洞见。这便是这堂无与伦比的字画课的教育理念。这个简短的教育叙事，令人唇齿留香，又感动莫名。谁有这样的福分，能够在他童蒙的时期，便经历这样无私的、充满爱意的亲密相处呢？哦，三五锄的孩子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童话永恒的温暖光照！

　　而唏嘘不已的读者，也希望借此传达对美好教育的祝愿：祝愿你们的名字，像所有伟大的生命传奇一样，随风颂扬，无远弗届。

　　□书评人 蔡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