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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里的现世神气

——评《胡金铨武侠电影作法》

2015年12月05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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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金铨在片场休息。
《画皮之阴阳法王》拍片现场。
作者:胡金铨口述
(日)山田宏一等整理
版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5年10月

  香港、台湾电影有那么二三十年的时间,光芒万丈。不用跟欧洲和好莱坞比,自己看自己,就已经是迷人的传统,能被一代代的人发现,吸收成为上佳趣味。电影与文学的区别之一,是它辐射生活表层的范围更广,以至于我们都分不清,过日子的很多状态和影像到底谁是谁的副本。这些表层其实是光彩飞扬的风华,跳着生命力,终究体现了人的光辉。这本访谈录里胡金铨讲的故事和他的讲述风格,正是这样的关于电影的神气。

  电影是“做”出来的

  现在市面上谈论电影的文字,大约流行这样一些词:IP、资本、院线、思想、批判、社会问题,不是不好,但给人的压力挺大的。胡金铨谈电影却是喜悦感,把访问者和读者带动得乐观、活泼,又投入,这种喜悦也许与当时电影行业的状态不无关系。

  在中国电影的20世纪30时代,电影制作有浓厚的手工业性质,美工师往往决定着影片的品质,许多著名导演,比如史东山、吴永刚、沈西苓都是美工师出身。胡金铨初入电影行业,也是从美工科干起,在剧组里搞布景,所以他当了导演后,对布景、服装和道具尤其上心。在这本大量披露电影“作法”的访谈录里,我们会非常惊讶电影是“做”出来的,是一个集探险、手工与化学实验一体的上天入地的过程。比如战争给韩国遗留下来许多精通爆炸的专才,他们贡献了《山中传奇》里真实的烟火;用盐酸腐蚀墙壁,造成残旧感;花了9个月的时间给《侠女》搭古建筑;为照顾柯达彩色胶片的发色,在张艾嘉的白裙上加上淡蓝色,拍出了耀目的美丽。

  胡金铨讲了很多这样的事,这让人想到,威廉·布莱克制作诗集,是蚀刻而成,冯梦龙一边讲着让人梦迷的故事,一边是个刊刻书籍的高手。现在拍动作片,似乎常是人挂根钢丝在绿色幕布前表演,之后,一切依赖电脑。这让人感到绝望,演出是分裂的,景观是虚拟的,合在一起的画面谁都知道是假的。胡金铨和他那个时候的电影,因此有一种生龙活虎创世界的光晕,当然也是人文主义的。当采访者问及《龙门客栈》最后的大决战时,胡金铨心不在焉地问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演员背后的云海,因为那云海太好看了,而那么一片云海不是常可以看见的,他就拍下来了。这回答太奇妙以致化解了《龙门客栈》经典地位带来的压力,他把电影放在了最让人自由享受的状态上,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工作感觉,最高明的关于电影的认识?

  手艺活的态度

  跟他津津乐道手工业式地制作电影一样,胡金铨对电影故事也是手艺活的态度。什么是手艺活?手艺活就是讲究,讲究来龙去脉、有据可循,讲究品质和价值,绝不会松垮随意、纵横芜杂。胡金铨是个有考证气质的人。他曾自费去美国、英国查资料,访问学界权威,为自己喜欢的作家老舍写了一本研究论著。胡金铨迷恋明朝,爱拍明朝故事,也就成了明史专家。他为了拍《龙门客栈》,研究吴晗的明史著作,去台北故宫博物院总结锦衣卫的服装;拍《侠女》,在类书里考察明代的武器和战争;拍《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在中国古典小说里找故事的奇谋妙计。胡金铨拍明朝,是正史眼光。他关心的东西,权力斗争、间谍、倭寇、民族、战争,是政治史和制度史的趣味,现在更流行的一些社会史和文化史的东西,其实还都不在他的视野里。

  所以,胡金铨拍电影认真,耗时长,花钱多,拍得也很辛苦。大概是因为这个,1990年徐克请他出山拍《笑傲江湖》,两人很快不和散了伙。胡金铨讲了这段过往,他一不适应徐克要拍一个浪漫的明朝,二不忍故事缺乏逻辑,只求场面,三也接受不了徐克灵感化的工作方式。不过,胡金铨没说因为他研究服装的时间过长,片商等不及了,徐克的公司也快倒闭。他离开后,徐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拍完《笑傲江湖》,成了新一代人的经典。从胡金铨到徐克,武侠片不再追求稳定踏实的气质,《笑傲江湖》后来的几部一个比一个迷乱,故事渐趋乱搞,感情放纵怪诞,影片唯以大量风格化元素抢眼。但这不能说是退化,胡金铨在文人武侠里实验极致,徐克则不断创新类型,比如《黄飞鸿》系列、《青蛇》、《梁祝》和神秘无比的《刀》,我们能在这些类型中找到来自胡金铨的元素,而它们具有新鲜冲击力的实验性,即使现在看来也都达到了非常成熟的程度。

  胡金铨在这本书里聊了自己的一生,这一生有两个事特别重要,一是移民,一是电影。两件事合在一起,就是40年代末电影从上海向香港的一次迁移。讲沪港“双城”故事的书和电影,数不胜数了,而胡金铨在访谈里呈现出的另一种变化局面,更有余味。

  新武侠与龙虎武师

  我们一般会把《侠女》和《大醉侠》称为武侠电影,但胡金铨说那不是武打、功夫,而是戏曲里的舞蹈。胡金铨出生在北京,整个家族爱看戏,他是从小受京剧熏陶的人,对地方戏也有研究,这可能是民国大户人家孩子的基本教养。他不喜欢在电影里用真武打,一方面是觉得没必要,他认为东方文化不依靠这些实打实的东西,而讲究成竹在胸时刻的整体形象,另一方面,电影里的动作渊源于戏,也是继承影史传统。1928年,上海明星公司拍了一部卖座神片《火烧红莲寺》,此片大量使用京剧行头和动作,又发明了一直沿用至今的吊钢丝,神怪奇观引得万人空巷,后来的三年里竟连拍了18集。胡金铨再拍武侠时,戒掉了怪力乱神,把严肃的正史背景和文人视野拿进电影,成就了一代风格之作。

  也正是在胡金铨的新武侠里,后来的香港武打电影有了端倪。胡金铨的主演多是有舞蹈根底的人,比如郑佩佩,但许多背景式的打手、喽啰常是有真功夫的人出演,这些人有一个统一的职业名称:龙虎武师。龙虎武师多是京剧戏班出身,梨园市场很快被电影冲垮,他们就到胡金铨这样的武侠片大导演手下找活干,当绿叶衬红花,仗着有武术根基让主角们实实在在地拳打脚踢,挣口饭钱。洪金宝、成龙、元彪、元奎、林正英都做过胡金铨的龙虎武师,这个职业的艰辛和无望,在1988年洪金宝和林正英主演的一部自传性电影《七小福》里,有非常心酸的再现。但武打元素的日益走红,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中的很多人逐渐升级为电影的武术指导。1972年胡金铨的《迎春阁之风波》的职员表里,正式打出了洪金宝的名字。1981年,洪金宝导演,元彪和林正英主演的《败家仔》问世,这个在戏曲内外展现咏春招式的喜剧片,也许可以成为武打电影终于告别戏曲的象征,龙虎武师出身的一代动作明星已然成熟。

  胡金铨是大制片厂时代的导演,一个垂直垄断的产业链给了他上佳的创作空间,徐克和洪金宝是继承与突围时代的电影人,他们的状态与大制片厂式微,香港经济在80、90年代达到史无前例的繁荣有直接关系。大量资本涌入电影业,催生出遍地开花的电影公司,这给了很多人拍电影的机会,但也造成极大的动荡不安。市场经济原则主导了电影制造业,拍电影必须耗时短、盈利高,粗制滥造之作和低俗喜剧因此大量繁殖。在这个过程中,有些电影公司一片即死,幸运些的能熬久一点,走红的电影主题在短时间内被简单粗暴地复制翻拍,直至榨干。我们当下商业电影的状况,似乎跟当时香港电影最糟的面貌颇有相近,但其实远赶不上。我们电影院里放的很多东西,已经很难说是电影了,其市场运作的方式让人感到那可能根本就是个用来泵动资金流淌的装置。而与此同时,我们又如此依赖数字和网络,故事被网红话头替代,演员被点击量控制,所有的山水不过是块草绿色的布。

  所以,这本访谈录让我们再一次领会电影手艺中的现世神气时,充满了阅读的喜悦感。访谈录由两位日本作者五年间对胡金铨做的三次采访结集而成,这两位作者中的山田宏一,是法国导演特吕弗的好友,写作了数本关于特吕弗的著作。如果看过特吕弗的电影《日以作夜》(Day for Night)的话,我们会知道他是一个对电影制作法有清醒觉悟的导演。而山田宏一正是带着为世界保存电影“作法”秘密的目的,对胡金铨做了这三次采访。访谈的问题设计重要、具体、到位,胡金铨从1932年自己出生一直谈到1996年,他讲了他所有电影的制作过程和未来的电影计划。想到最后一次采访后的一年多,胡金铨突然去世,他的这些谈话就分外珍贵了。应该一提的是,喜欢胡金铨和对60-90年代香港电影特别是武侠片感兴趣的人,应该都能在本书中找到欣喜的内容。而研究香港电影、华语电影、冷战期间港台文化交流与传播的学者,也会在本书中发现电影内外真实鲜活的历史。

  □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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