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统中国人是怎样打架和办事的？

　　由徐浩峰执导的民国武侠电影《师父》，已于昨日公映。该片讲述了因南派宗师陈识北上开武馆而触发的一段民国武林传奇，廖凡、宋佳、宋洋、蒋雯丽、金士杰、黄觉等主演，徐浩峰也因此获得了第52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评委会给出评价：“《师父》对于拳法与兵器的巧妙诠释，即使是熟悉武侠功夫片的影迷也会大开眼界”。

　　从《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到如今的《师父》，虽然这已是徐浩峰导演的第三部影片，但却是第一次在大银幕与观众见面，他形容这是一个从小众到中众再到大众的变化，“当我的资金量到了什么程度，我干什么程度的事情”，这次他要讲的是一个传统中国人怎么打架、怎么办事的故事，“把被遗忘的传统武技给现代年轻人看一看”，对于筹拍中种种的艰难他一笑置之，也许正像他在新书《坐看重围》中所说，“开机后，遇上困难，我总想，老天想让世上有这部电影”。

　　题材

　　别人没有，而我独有

　　影片改编自徐浩峰的同名短篇小说，获得人民文学奖最佳中篇小说金奖与《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双年奖。2014年9月30日杀青，拍摄时间92天，先后在北京、上海、天津、南京、铁岭等地取景，总行程3800多公里，招募群演7000余名，外籍演员600余名，职业武师800余名。还原民间服饰千余套、兵器16种。用导演兼作者本人的话说，这是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想要北上扬名的一匹狼式的师父，闯入北方武林，北方武林是他眼中最大的敌人，但是没想到此时整个武林都面对被军方吞并的历史阶段。”

　　从小说到电影的最大改变，就是把比拳改成了械斗。导演将影片视作剑戟片，剑——短兵器，戟——长兵器，这二字概括了片中出现的所有兵器类型。对于这种变化，徐浩峰有自己的一套完整逻辑，“古代军营不训练徒手格斗，因为战场用不上，兵器都没了，还打什么”？

　　【徐述】

　　电影导演最重要的就是，能够发掘一个别人没有而我独有的题材。我的武打片跟港式武打片最大的区别是他们是武打我是交手，是非常凶险的近距离格斗。身形一交错、一打，致命的一刀就是一下。

　　拍这个电影我自己个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把被遗忘的传统武技给现代年轻人看一看，完成两件事情：一是中国人是怎么打架的，二是中国人是怎么办事的。这样的打架方式，操作性很强，成功率极高，确实是这样一个有智慧的民族经过几百年总结出来的。看中国人画中国画时，那种谋篇布局的精确性，他打架怎么可能是粗糙的呢？

　　（口述：徐浩峰）

　　动作

　　打得有礼，赢得漂亮

　　“《师父》对于拳法与兵器的巧妙诠释，即使是熟悉武侠功夫片的影迷也会大开眼界”，这是在授予徐浩峰第52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时，评委会给出的评价，足见其所倡导的“以弱制强”、“以慢打快”的武术哲学之新。

　　从上世纪40年代《如来神掌》为代表的法术武打片，到70年代掀起香港电影“新武侠世纪”的张彻、胡金铨，再到被李连杰、程小东、徐克成功结合了戏曲杂技元素而推向高潮的香港主流武打片，从没有一个导演像徐浩峰这样拍武侠。他极力消解港版武侠片中极富戏剧性和浪漫色彩的镜头运用，在动作设计上趋向于干净利落的功夫现实，避免特效、戏剧化场景的介入，以低机位、全景、冷静而绵密的长镜头诠释末代武林的纷乱图景。

　　据徐浩峰介绍，片中武打形式的基本设计是南方八斩刀对北方单锋剑，是规范的武馆比武形态——挾刀揉手，徒弟完成；以八斩刀迎战北方各类长刀，街头野战形态，师父完成。短对短，平等较量，徒弟的世界单纯，以短击长，师父面对的是等级社会。

　　【徐述】

　　我的武打形态是剔除血污狼狈的修饰，顺着拳理拍。拳理——运动的道理和制敌的道理，以“打得有礼，赢得漂亮”作为镜头设计的标准，不是打得漂亮，是赢得漂亮，一字之差完全不同。美姿怪胎、混乱真实都是感性魅力，我想让武打呈现出古典建筑的理性。百分之九十的时间，百分之九十的设计时间是在参悟拳理，不画设计图，不做预演，延迟到拍摄现场，才出方案。之前武行班底不知我要做什么，演员不知道要拍的具体招数，为了担当我到现场后的即兴设计，说了就能上手，只好做纯粹习武人，按老法练基本功。

　　（口述：徐浩峰）

　　感情 女人的命，随心而至

　　毫不夸张地说，徐浩峰比任何一位华语男导演都更尊重女性，至少在影片中如此。女性不再是点缀阳刚之气的花瓶摆设，也不是情感附属品，他镜头前的任何一位女性都是独立的个体，且并未因此减损一丝一毫的美感。比如赵国卉即使知道她和陈识的交易婚姻前路艰难，但她还是坚持留在天津，不跟陈识南下，“女人有女人的命，就像是花花草草，有人看会死，没人看也会死”，而后来她一旦心意转变，认定陈识是自己真正的丈夫，就可以不顾生命的危险追随。她是自己情感的主人，随心而至，华语电影中再没有如此潇洒自由的女性。

　　如果说赵国卉体现了女性在情感上的自觉，那妇承夫业的邹榕是在男性世界里女人依然可以凭借智商、情商游刃有余的事业证明，影片的结局也说明了到底谁才是这个云龙混杂的天津武林里棋高一着的真正主宰，“武行是个刀头舔血的行当，如此雄性的世界，顶端却是一个女人——有阴阳反差，才是有趣局面”，据徐浩峰介绍，其实这种女人当一个行业的老大，是民国的现象，由晚清发展而来。

　　【徐述】

　　中国的社会结构是外周内商，商朝是母系社会，战争领袖、财产管理等好多领域都是女人来主事，周朝是宗法社会，把很多权利从女人这儿抢过来了。

　　在我的生活中，从我的太姥姥到我的妈妈，家里三代妇女验证了家庭结构是这样的。和别人家怎么样这种外交事务，男人没有权利介入，两个家庭的男人就是在一起喝喝酒，抽抽烟，聊聊刘晓庆就完了。所以在家庭事务上，后来提倡的男女平等其实是把妇女的权利降低了。为什么别的导演不这么表现呢？因为从清朝末年，大家把妇女都描述成四门不出二门不迈，受男性欺压，这都是女学生们搞出来的，文学作品小说家搞出来的。（口述：徐浩峰）

　　■ 文本与小吃

　　《蜀山剑侠传》

　　《蜀山剑侠传》是仙侠类小说的鼻祖。作者是还珠楼主（李寿民）。这部巨著直接影响了后世的金庸等新派武侠小说的光大发展。不过此书最终烂尾，在五百万字之后，留下了无数的悬案和故事。

　　徐浩峰解释：《蜀山剑侠传》其实是武侠文学的开端，这本书跟本片中的武行无关，而且涉及很多神怪的元素，我把它作为一个符号放入片中，可以跟良辰（宋洋饰）的打法做个对比。

　　《火烧红莲寺》

　　1928年的《火烧红莲寺》带动了中国电影史上第一次武侠神怪热，此后在三年内连续拍出了18集。1931年，国民政府下属的电影检查委员会下令查禁包括《火烧红莲寺》在内的宣扬怪力乱神的电影。一些导演遂转至香港，并于1935年在香港拍出了第19集，武侠电影的传统也在香港得到传承。

　　徐浩峰解释：和《蜀山》一样都是武侠文化的起点性标志，前者是小说当时的代表，后者是该类电影的起点。这两个作品都是把武林的浪漫化、神奇化的开始，我拍的是现实中的武林，而现实中的武林看的是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武侠小说和电影，所以我觉得很有趣。

　　天津螃蟹

　　老天津卫喜欢吃螃蟹之风起源于明朝。明、清两代天津都把螃蟹作为贡品运至京城供皇家享用。《天津卫志》载：“津门蟹，肥美甲天下。”可见螃蟹是老天津卫之佳品。影片中宋佳扮演的师娘可是个十足的螃蟹控。据师娘说：“天津九条河，螃蟹比大米便宜。”

　　徐浩峰解释：螃蟹在现代人看来不能吃太多，因为太寒，吃多了会低烧。但以前，天津有很多河道，他们吃野地里的高粱，所以在过去有吃百蟹的号称，师娘在片中吃50只那还是少说了。

　　天津茶汤

　　茶汤是开水冲的糜子面，点着冰糖、干果。冲，用龙嘴大铜壶，铜壶烧炭，盛水二十斤，把手和壶嘴各塑一条龙——应是民国才有，民国是个僭越时代，穿西化服饰，用皇家符号。

　　徐浩峰解释：电影难成，先写小说。写《师父》的原创冲动，一是写茶汤，二是写咏春。一碗茶汤，洋溢着非分之想的愉悦。

　　师父 陈识（廖凡饰）

　　所谓师父是也，作为咏春一派宗师的他，从遥远的广州北上民国的“武林中心”天津，想要开一家武馆，为门派扬名。

　　影片的高潮戏巷战，是徐浩峰向李小龙的最后创意致敬，在天津长巷里打通关，等于奥义塔放平。他希望打横塔的“李小龙”不是顽皮少年，而是他那代人心中成年形象的李小龙。而让徐浩峰印象深刻的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中，廖凡发狂时的脸型神态，与《龙争虎斗》中搏命的李小龙甚是相似，形象上同时具备极度衰弱与极度强悍的气质，这就是选择廖凡的原因。

　　师娘 赵国卉（宋佳饰）

　　有师父就有师娘。这个天津本地姑娘本是俄国餐馆的女侍应，最初婚姻只是一段讨价还价的买卖，随着时间的绵延，她的心日渐融化。

　　坐对重围那场戏是宋佳演技的升华，独坐长凳的她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连她自己都感慨，“入境了，恍若身处三十年代的真实街斗。”在原作中，徐浩峰是这样描绘她的，“女人小脸纤身，脖颈如荷花秆挺拔。眉眼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据导演称宋佳身上有种独特的自然气质，具有民国女人那种打碎一切的隐忍。

　　徒弟 耿良辰（宋洋饰）

　　原本是脚行的他，只是想多看一眼师娘的美，却不小心上了师父的“贼船”。经过师父的训练，天资聪颖的他踢爆多家武馆志得意满，但也正是杀机显现、危机四伏的时刻。

　　“天津爷们儿有骨气，宁可被人打死，也绝不会被吓死，这种气质在耿良辰身上表露无遗”，宋洋如是说。他算是徐浩峰的御用演员，《箭士柳白猿》、《倭寇的踪迹》两部作品中都有过合作，这次他把耿良辰诠释得锋芒毕露，飞扬轻浮，演技大有进步。据他透露，之前一直练的是内家拳，“《师父》只是增加了咏春打刀桩的内容，这也是门派的秘传”。

　　馆长 邹榕（蒋雯丽饰）

　　武林操盘手，继承亡夫留下的馆长之职，深谙武行之理，在面临各大势力觊觎武行执掌权的危机之下，不着痕迹地将风云诡谲的武行帷幄于股掌之中。

　　她是个穿着西式男装的“女中英豪”，打破以往观众对蒋雯丽的固有认识。据徐浩峰透露，她完全是友情出演，“不是冲我，是冲我笔下的民国武人”。最初的定稿剧本里，邹榕并没有打戏，因为武行顶峰人物不会武，反而更有趣，也可以和武人阶层产生反差，但“后来通知她拍打戏，她眼光一定，我知道我对了”。

　　前辈 郑山傲（金士杰饰）

　　津门武行正宗的领头老大，他是明眼人明智人，认得清时局时势，看得出“武馆必没落，前途在军界”，于是顺流而下隐退江湖。

　　他曾经是武行的第一人，可惜英雄暮年不可挽回。同样是友情演出，拍戏时近63岁高龄的金老爷子全片有多场打戏，与廖凡打刀打剑，与黄觉是步枪和八卦六十四手，全部都是实在打到对方身上，不留力。“他俩（和黄觉）连打两天，首日，金老师对黄觉说：‘过了今日，咱俩就是一生的朋友了’。次日，从导演监视器中看，两人都起了杀心”。

　　军阀 林希文（黄觉饰）

　　郑山傲徒弟，做了外省督军的副官，也是军阀势力在天津的执行者。企图联手邹馆长暗自操纵江湖，却因陈识师徒而乱了方寸，难逃棋子命运。

　　民国武林非同以往，习武之人成为一种阶级，具有社会地位。林希文身为军阀，兵力、财力雄厚，想要接管武林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徐浩峰为黄觉和金世杰定制的训练是保定军校里的刺杀术，就是拿木枪去训练刺刀，此外，还有八卦掌的近身格斗。由于黄觉原来是现代舞出身，有一定的身体素质，也因此成为身形训练的基础。

　　采写/新京报记者 田颖 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