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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B06版)
《伪装成独白的爱情》
失败婚姻背后的一幅人性地图
《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实际是将两部书合在了一起——1941年写的《真爱》和1980年写的《尤迪特……和尾声》。前者是一对夫妇的独白,后者是一对情人的独白,讲述了同一个失败的婚姻。小说家邱华栋评这部书时说:“我们可以看到马洛伊·山多尔在叙事方式上,带给了我们新的经验。比如,《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中,几个人的独白构成了小说扑朔迷离的情节,独白的声音最终汇聚成了人心的图像,这图像就是人性的地图。”
年轻的女仆尤迪特幸运地得到了高富帅男主人彼得的爱情,但在结婚之后,他俩都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教养判断对方,都以自己的真实看待这段婚姻。彼得一味地同情、理解和慷慨,甚至像亨利克那样蔑视自己的财富;尤迪特则克服不了与生俱来的自卑、嫉妒,甚至嫉恨,不仅偷丈夫的财产,还欺骗他的感情……
在马洛伊的观念看,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他在《一个市民的自白》中清楚地写过:“大多数的婚姻都不美满。夫妻俩都不曾预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什么会将他们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破坏他们共同生活的潜在敌人,并不是性生活的冷却,而是再简单不过的阶层嫉恨。几十年来,他们在无聊、世俗的冰河上流浪,相互嫉恨,就因为其中一方的身份优越,受到过良好的教养,姿态优雅地攥刀执叉,或是脑袋里有某种来自童年时代的矫情、错乱的思维。当夫妻间的情感关系变得松懈之后,很快,阶层争斗便开始在两个人之间酝酿并爆发……”
后来,这个故事延续到了美国,尤迪特向她的一位情人回忆那段婚姻,她沮丧地承认,自己虽然得到了财产,虽然像演员一样学会了模仿市民阶层女人的穿着举止,但她永远得不到丈夫身上的自信、风度、品质和涵养。他在小说里刻画了这么一个场景:在1945年初的空袭后,在地下室里躲了数日的尤迪特蓬头垢面地跟邻居们从地下钻出来,裹在灰头土脸的人群中。“人们不可能洗刷掉身上的围裙的味道!那些下水道、尸体、地窖、呕吐物、令人窒息的空气以及那些挤在那里牙齿打战、受尽死亡折磨的人们的味道,对死亡恐惧的味道、肉体需求的味道,还有混合在一起的、刺鼻的食物味道。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浸入我们的肌肤之中,而那些身上没有天然酸臭味道的人则以另一种方式不断散发出臭气,发出香水味或是广藿香味道的臭气……”这时候,已经离婚了的彼得迎面走来,不仅身上不带尸体的腐臭和广藿香味,穿着一件干净的、淡奶油色的细亚麻布衬衫,戴着深灰色领带,脚上穿着黑色双层底的皮鞋,走过那座满是灰尘的桥却不沾一丝灰尘……当时尤迪特自卑地想:他天生如此。是没有人能够效仿,也不可能偷走的。马洛伊用这个电影般的镜头,纪念逝去的时代和被战争与革命消灭了的市民文化。
在书里,马洛伊也留下了自己的影子——那个彼得的朋友,那个站在轰炸后的废墟中央,站在几万卷被炸成纸浆了的书籍中央直面文化毁灭的学者拉扎尔。要知道,在布达佩斯围城战时,马洛伊在布达的家和万卷藏书都在空袭中被炸成灰烬。相隔四十年续写一部小说,也可见他对这部书的偏爱。
《一个市民的自白》
一位东欧知识分子的心灵成长史
《一个市民的自白》是马洛伊1935年写完的,共分两部,时间跨越世纪,空间纵横欧陆。第一部讲述了自己的家族史和青春期成长,生动再现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东欧新兴市民阶层的生活全景画卷,用工笔的手法翔实记录了市民阶层的生存环境、生活习惯、家族传统、人际关系、审美趣味、道德准则、行为规范和社会风俗,刻画之详之细,如同摄像机拍摄后的慢放镜头,精细到各个房间内每件家具雕花和来历、父母书柜中藏书的作者和书名、妓院房间墙上贴的告示内容和傍晚在中央大街散步的各类人群的时尚装扮。书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达上百个,从皇帝到女佣,从亲友到邻里,从文人、政客到情人、路人,每个人都拥有个性的面孔和命运的痕迹。从文学水准看,《一个市民的自白》堪比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家族》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
在第一部里,马洛伊剖析了自己青春期的成长,讲述了自己在家庭、学校里的反叛,十四岁第一次离家出走,之后去布达上寄宿学校,开始用复杂的人性和社会。“痛苦体验加速了这个反叛的进程。反叛从十四岁时就在我身上爆发,之后一直持续到现在,周而复始地频频发作;我并且清楚,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会这样。我不属于任何人。我没有一个自己人,没有能在一起相处长久的朋友、女性和亲戚;没有我能够跻身其中的人群、团体或阶层;在我的处世态度、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上,我是一个市民,但我不管到哪儿,都要比在市民们中间能更快地找到良好的感觉;我生活在感觉缺少道德规范的无政府状态,又很难忍受这种状态。”作者自己总结说,“创伤很早就已经发生,也许是我继承来的,从前生前世……有时我甚至这样想,也许在我体内泛滥着一个濒临灭绝阶层的无根性。”
在第二部中,马洛伊开始了名副其实的流浪,从德国、法国、英国、瑞士等西欧国家,写回到布达佩斯,接触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充满了冒险、激情与理想。有两段话我非常喜欢,感觉是为我写的或干脆就是我写的,因为那正是我90年代刚出国流浪时的内心感觉:“我能在雨里走几个小时,心里总是在暗自演绎。我坐在莱比锡火车站——”欧洲最大的火车站“——的一条长椅上,等待那些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对他们也不报任何期待的陌生人。后来我在国外,再也不曾像我年轻时代刚出国时那样放任自流。我没想从任何人身上获得任何东西,不管是好是坏,我都不曾期待,我对一切都心怀感激,哪怕是一抹微笑,一个声调;在那些年里,我还极度善良。也许,当时我是一位诗人。”
马洛伊在讲述自己流浪、写作和情感经历的同时,还以最近的距离勾勒出欧洲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动荡、不安、复杂、激进的岁月影像,各地人文历史宛然在目,无数历史人物呼之欲出,真可谓一部大时代的百科全书。更重要的是,《一个市民的自白》以宏大的篇幅记录了一位年轻东欧知识分子的生理和心灵成长史,对内心世界的变化刻画得毛举缕析,委曲毕现,揭露之酷、剖解之深和态度的坦诚,都是自传作品中少见的。如果让我作比的话,我首先想到的是萨义德的《格格不入》和卡内蒂的“舌耳眼三部曲”。
不过,也正是由于坦诚,马洛伊于1936年官司惹身,他当年的一位神父教师以毁誉罪将他送上法庭,另外作者的几位亲戚也对书中披露的一些细节感到不满,因此,马洛伊被迫销毁了第一版,支付了神父一笔可观的赔款,并对该书进行了大幅度的删减,主要删掉了对天主教寄宿学校中男孩们暧昧的情色生活的描述和关于几位亲戚的家庭秘闻,减掉了至少有三章的篇幅。从那之后的近80年里,读者只能看到删节后的《一个市民的自白》,我翻译的这个版本也是1936年后的删节本。遗憾的是,当修订后的全本问世时,我的译文已经交稿,只能寄希望于以后中文版再版时,我再花时间弥补这个小小的缺憾。去年,作为马洛伊遗稿的《我想沉默》被意外发现并编辑出版,这部书便是作者在日记中提到过的《一个市民的自白》的第三部。
1947年,马洛伊虽然已是匈牙利科学院院士,但由于他的文学风骨、他的抗拒性沉默、他与主流文学的保持清醒的距离,最终使他仍难逃脱当局的打压。1948年8月他永远地离开了故乡。马洛伊夫妇经瑞士准备去意大利时,当地匈牙利使馆派人找到他问:“您是左派自由主义作家,现在95%您想要的都得到了,为什么还要离开?”
马洛伊回答:“为了那5%。”
当年,流亡中的托马斯·曼曾说:“我在哪里,德国就在哪里。”这句话完全可以用在马洛伊身上。马洛伊去世的同年秋天,匈牙利发生体制变革,苏军开始撤离,1990年,匈牙利政府追授给他“科苏特奖章”,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将这个最高奖章颁发给亡者,算是一个国家对一位作家的道歉吧。
2015年11月5日 布达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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