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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黛云 旁观汤一介、汤用彤(2)

2015年12月20日 星期日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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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散步。
《儒藏》精华编(部分)。

  (上接B04版)

  父亲是“中间派”,汤一介曾是“革命派”

  汤一介去党校五年,教联共党史,把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整个从头到尾研究个遍,汤老先生不会去看马列。

  新京报:从你的观察来看,两代知识分子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乐黛云:老汤对党的感情还是更深一些,他一直是觉得共产党是最有希望的,所以特别愿意往好里做,哲学系毕业分配他到市委党校,说走就走,一点思想斗争都没有,那时候觉得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我们要一起来把这个国家建设好,一起把事情做好。他那时候是团总支书记,我是总支宣传部长,一直是跟党跟得很紧,包括抗美援朝参军参战,都是二话不说的,这种感情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会有。他这一点比他父亲更强,汤一介从小还是“革命派”,汤老先生是更“中间派”的,共产党好的地方他同意,共产党不好的地方他保留,汤一介是共产党不好的地方他会为它辩护,比如胡适请他父亲去台湾,他动员他父亲划清界限。他去党校五年,教联共党史,把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整个从头到尾研究个遍,汤老先生不会去看马列。

  他们之间呢,其实很少说话的,不像现在父子之间,开开玩笑啊,汤老先生很严肃的,跟我说话还多一点,问问学校的情况之类的,也说得很少,很沉默。但他很爱汤一介他们,怎么表现呢,我也说不出来。但是对孙子还不错,老觉得这孙子大智若愚,很聪明但是很憨厚。可是他们的爱国热情是一样的,《哀江南赋》是他们汤家孩子都会的,祖父的碑文上也是特别讲到,这还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

  八十年代后拼命做事,拼命写文章

  汤一介最后十年,整个生命焕发的不是《儒藏》一件事,他做了很多事。

  新京报:汤一介先生曾经回顾自己的哲学道路,感叹自己这一代人在动荡中蹉跎掉几十年的时间,你觉得从旁观者,也是同一代的知识分子参与者,怎么看汤先生学术思想的历程?

  乐黛云:老汤1951到党校,1956年回来,当时周总理提出“向科学进军”,“保护知识分子的主人翁精神”,而且特别提出来知识分子要头帽加冕,扔掉“臭老九”这些帽子。那时候大家非常振奋。北大出来的学生你问他,那几年还是念了点书的,之前不念书的,一直搞运动。

  到1956年,汤一介看了很多“马列”的书,要向科学进军,开始重新回到书本上来,那一段对他来说是从学马列转入到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块,编了很多书,打下基础是那几年。这一段埋头念书,因为觉得要大量补课嘛。到了1962年以后又不行了,搞四清啊,到大兴去搞政治活动,当时他是党支部书记,而且哲学系又是最前锋,我当时已经打成“右派”,不在家里了,他呢,一个人在乡下,我那时刚生了孩子,孩子留在家里,想等他回来晚几天再走,不行,我们系里不让,他回来人去楼空。

  汤一介当时政治压力很大,我们感情很好的,一两个星期写一封信,他称我同志,被人说成是划不清界限,给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我连累了他,他不理解,我17岁参加革命,怎么会是“极右”,党内处分很严重的。那一段他很低沉,那时候我倒是比较好过,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我也没有参加什么政治活动。

  但文化大革命我们很惨,我那时候白天劳动,晚上回家照顾他们,有一次看到季羡林、周一良沿着博雅塔在游街,挂了牌子,一路喊着:“我是极右派,我是牛鬼蛇神……”不喊就踢你一脚。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那段时间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说不上做学问,写些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批判,很厚的自我检讨。汤用彤的自我检讨都还在,汤一介其实一直想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想放在汤用彤的最后一卷,但这个工作一直没做。他们父子俩的这些东西,我也想整理出来,但是他走了之后我一直心里也不大好受,看到就会想起来,等再过些时间好一点再慢慢做这个吧!工作量很大,也还是值得做。

  新京报:“文革”结束后到九十年代算一个新的阶段?

  乐黛云:“文革”到八十年代末,花大量的时间补足,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编《儒藏》,拼命地做事,拼命念书,拼命写文章。《儒藏》老汤花了很大的心思,组了一个班子在做,这个班子他很看重,是个对古籍整理十分在行的班子,因为他们做了十年了,从二十多岁现在做到三十多岁,老汤一再说,一定不要把它弄散。

  他的最后十年,整个生命焕发的不是《儒藏》一件事,他做了很多事。中国文化书院导师文集,二十几本,这是他看重的,还有成立三智书院,是说儒释道三家要沟通,中国为什么没有宗教战争,中国儒释道还是和平共处的。还有中国、西方、印度,三种不同的思想资源,这是他和他父亲理念上相通的,汤用彤原来在北大开印度哲学史,也开欧洲大陆哲学,他还有一个理念就是知识分子、企业家和政府三者应该互相沟通互相制衡,这才能有清明的政治,后来就有人批评他说他跟着美国讲三权分立,其实不是这样,知识分子提供思想资源,企业家为社会创造财富,再有政府的协作,帮助、控制提调,这也很重要的,这三个方面如果不能互相制衡互相协作会乱掉。三个力量要互相合作,随后归导到真善美,这都是老汤后来几十年一直想的问题。

  “他说我们家是儒道互补”

  汤用彤对荣誉地位看得很淡,汤一介也是这样的,他一个学生讲他是儒神道心,有儒家的一面,但内心会有道家逍遥的一面——对人的宽厚、放达,当然这也是锻炼出来的。

  新京报:你和汤先生一起携手生活63年,你说,对汤先生一直是有崇敬的,这是怎样的一个评价?

  乐黛云:他对人对事都是跟随自己的本心,喜欢一个人呢,和他多聊聊天,不喜欢一个人,少来往就是了,也没听他讲过奉承一个人的话。有时候我们常常口头讲:“你这个讲得挺好”,老汤很少这样讲,他会说:“你这一段讲得比较深入”,“那一段不太到位。”我有时候会鼓励学生:“写得很不错!”他很少这样讲,他会很具体地评述,很少当面夸奖人,一个人很好,他不会当面夸奖,但是从他的行为、态度上可以看出来他的评价。他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对荣誉地位看得很淡,他也是这样的。他一个学生讲他是儒神道心,有儒家的一面,但内心会有道家逍遥的一面——对人的宽厚、放达,当然这也是锻炼出来的。他对功名利禄的追求很少,不计较钱,也不太追求当官,什么终身成就奖,不太在意,他总讲,这些没什么意思,这是他很重要的一方面。他很恋旧,过去的朋友,常常会念叨惦记。就我们两个人,他是很洒脱的,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过你喜欢的生活,我们俩不太一样的,他说我们家是儒道互补,我是喜欢到处走走,他很拘谨嘛,互相尊重,给彼此空间,有不同的意见互相妥协。

  新京报:讨论学术多吗?

  乐黛云:也会谈学术,也会有不一致的地方,但很多时候尊重彼此的观点,比如他会说我不够严谨,文学研究比较粗疏,或者我有什么比较好的思考,他也会借鉴,深入去考虑一下。有的东西我先接受的,我会和他分享,比如建构的后现代主义,我先和他讲的这个,我介绍他看一些书,他会去读,我们也会讨论。他能做到身先士卒,他说你要做什么事,自己要先做到,这是他一直的原则。

  他后来做的这两个书院,三智书院他花了很多时间,和企业家演讲啊,调研啊,研读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还做了什刹海书院,主张儒释道三家,互取长处;什刹海书院是广化寺的和尚资助的,听课不用钱,讲课也不收钱,其中他会特别请中学老师来培训,因为他觉得中学老师是我们国家最重要的力量,他们的品性爱好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前途。他花了大量心力在做,时间不够用,他的中医大夫说他心力耗尽,把自己的心血元气都消耗完了,到去世也是,没有什么痛苦,就像灯熄灭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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