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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诗人不为读者而写
路易斯·塞尔努达在国内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近几年才进入大众视野,而在国外,他一直享有较高声誉。眼界甚高的布罗茨基和哈罗德·布鲁姆都将他列入过荐诗名单,而影响颇大的《理想藏书》甚至将他的诗集《奥克诺斯》排在西班牙文学的第二位。
好在,不管从诗人还是读者的角度,这都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遗憾。诗歌一经写出,就有了自己的命运,在漫长的时间和在广阔的世界中怎样遇到它的读者,自有充满偶然的奇妙旅程。塞尔努达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在去世前两年写给朋友的信中说:“四十年的写作生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别人会注意到我和我的作品。”没错,正是这样,诗人从来都不是为读者而写,而是为自己而写。比之于用诗歌去震动读者、建立声誉的雄心,真正的诗人更在意怎样借助写作过一种自足的精神生活,摆脱那种不得不说的渴望,进而得到深沉的安慰和满足。从读者方面来说,重要的也并不是诗人的名声,而是某种心灵契合的相遇,即读者为诗人的思想和气质所激动,在诗歌之镜中发现自己,看清自己,以自己的精神生活参与其中,构成与诗人的共鸣。这种共鸣,在那些具有强烈的精神性和浪漫情怀的诗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显明。
塞尔努达即是一位典型的带有浪漫气质的诗人。他一生流浪,与现实世界始终存有隔膜,不管在哪个国家他似乎都有些格格不入,只有内心的纯粹和写作的激情带给他一些安宁。他的生平与诗歌,不管在气质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比较统一,这也体现出他在写作中的那个自我极为真实。在其最有名的诗作之一《致未来的诗人》中,他写道:“你不知道我如何驯服自己的恐惧/为了让我的声音成为我的勇气/将徒劳的不幸付诸遗忘……”在这里,“声音”是诗歌,“勇气”是其生活,以声音成为勇气,即让诗歌来替自己的生活表明态度,对抗孤独与人世,是他一生简明的写照。
流亡生涯,诗歌才是故乡
塞尔努达于1902年出生于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家境不错,童年的成长环境和美好记忆成为了他诗歌的源泉,正如他后来自己说的:“回想童年和少年时光,我发现其间种种都为预备好通往诗歌殿堂的道路。”他对诗歌最初产生感觉是八九岁时读贝克尔的诗集,“有什么东西扎根于潜意识中,以期未来某一天,从里面开出花来。”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有了写诗的冲动,而真正决定性的时刻,是他二十一二岁的时候,“一天下午,毫无征兆地,身边的一景一物忽然变得仿佛初次看见,平生第一次,我与它们产生某种沟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激发出心中迫切的表达欲望,急迫地想说出这种体验。”
可以说,这种蒙召的神圣感和使命感,在他一生中都给了他很大的激励,他也坦然接受了这种命定的诗人道路。之后的大学生涯,他遇到了文学教授萨利纳斯的鼓励和指导,开始了真正的严肃写作。早期诗集是典型的青春期风格,虽然第一部诗集并没有得到太多好评,令他深受打击,但他已经注意到开始培养语言自觉,有意避开西班牙当时的繁复风格而尝试口语化,这一点难能可贵。之后,超现实主义给他带来了新的营养。26岁时他离开故乡,因为动荡不安的灵魂喜慕自由而“厌倦每天看到同样的脸”。在西班牙以及法国的游历让他开始进入文学界,结识了洛尔迦、阿莱克桑德雷等那一代最优秀的年轻诗人。视野上的开拓,尤其对荷尔德林的学习让他有了新的收获。西班牙陷入内战之后,局势恶化,好友洛尔迦惨遭杀害,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但一位朋友还是瞒着他以邀请讲学的名义办好了请他去英国的签证。
最初,塞尔努达以为只是离开一两个月,不料形势进一步变化,他终生都没能再返回故乡。英国、法国、美国,此后几十年,他在每一个地方都没有获得家的感觉,为了毕生的事业——诗歌,他又不得不找一些安身立命的工作。也许,语言和诗歌才是他真正的故乡吧,他坚持写作,在浪游生涯中写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几部诗集。晚年,塞尔努达在墨西哥遇见年轻的萨尔瓦多并爱上了他,于是回到美国辞去了教职,搬到墨西哥和他住在了一起。在后来的回忆录中他说:“考虑到自己当时的年龄,我自始至终都明白,作为年长者爱上他无疑是荒谬的。但是我也知道,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刻需要我们毫无保留地将一切托付给命运,跳下悬崖,坚信自己不会摔得头破血流。”不同于大家习惯上对同性恋人的看法,塞尔努达并没有和这位恋人发生肉体关系。他深爱着这位年轻人,但不愿意破坏这种纯洁之爱。
1963年,他在墨西哥城去世,且葬在那里。他去世那天,墨西哥一家报纸的讣告上说:“今天,墨西哥的夜空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而塞维利亚的土地从未如此贫瘠。”
从超现实主义止步处开始
塞尔努达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种风格单纯、明晰并有着较为强烈的浪漫气质的诗歌形象。在他一生中,风格的发展演化和自我完善的能力是非常令人惊叹的,早年,超现实主义让他找到了最初的声音,之后不断地探索和转变,特别是对欧美诗歌的学习借鉴,让他彻底摆脱了当时西班牙繁冗的诗歌传统的束缚而发展出了更为质朴、思辨的风格,写出了内心非常真实的声音和他对世界的严肃思考。特别是他的散文诗集《奥克诺斯》,可以说是他最高的成就,其中的节制和明晰,让他真正实现了自我突破,对世界的触摸让他的诗意更为坚实。在他最好的诗中,他有一种令人着迷的语调,他精神上绝对化的纯粹和强烈的生命意识火焰一样,把语言淬炼成了锋利的剑刃,能一下就击中读者的内心。
当然,客观地说,不管他对英国诗歌的学习还是他充满进取精神的实践,最终都没能让他在形式和技巧上实现现代化,他在骨子里仍然是一个浪漫派,大部分时候,靠着直觉和本真在写作。从他作品和诗歌观念来看,诸如兰波、魏尔伦、洛特雷阿蒙这样天才型诗人的通病并没有完全克服,有些诗写得过于单调了,有些诗情绪化的东西压倒了一切,而让他显得过于虚弱。我们知道,在大部分情况下,天才型诗人的作品是值得警惕的,那种神启式的语言,调子太高,太情绪化,而说出来的太少,尤其是当其激情超出心智控制时,会陷入一种看似神圣、华丽但虚假的迷醉。好在塞尔努达并未在此止步,靠其真诚和才华向内聚焦,以其精神纯度和强度获取力量,部分克服了其主题的狭窄和对世界关照的不足。
我要强调,这样的风格辨析,并不是为了贬低塞尔努达的成就,只有从这种整体性中观察,再反身来看他的诗歌,才能让我们更真实地理解他。每种诗都有它自己的读者,这是风格之外诗歌本身的命运。现在,范晔和汪天艾两位各自翻译的《致未来的诗人》和《奥克诺斯》的出版,为塞尔努达在汉语中找到更多读者埋下了种子;它们会长成大树,每一片叶子,每一阵轻风带走的花香都有可能一下子就撩动一个人的心弦,我们将其称为“相遇”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便是诗人与读者双重的幸福。这让我想起了汪天艾回忆她和塞尔努达的相遇的那个瞬间,应该就是沉浸于这种幸福:
2010年秋天,我在专业课上读到一首诗:“如果人能说出他爱的……”,诗人的名字很陌生:路易斯·塞尔努达。如果说,此前彷徨中的我一直隐隐等待某个不一样的开始去写全自己的故事,那么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了。我想读更多他的诗。他的声音咒语一般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像矮冬青围成的迷宫向我敞开幽深的门,郁郁葱葱引人入胜。那天下课以后,我迫不及待去图书馆寻找他的书……
在这篇《我与豆瓣塞尔努达小组的五个秋天》的文章中,还有很多这样的动人瞬间,我知道这就是塞尔努达最有力的部分。对于真正的爱好者来说,优点才是一切,而一句喜欢的诗就是全部。这种信赖来自于人类共同的品性,它让一代代的心灵之杯,被诗句的铜槌轻轻敲响,人们在激荡之中意识到生命的神奇、高尚和纯洁,进而努力过一种更具有尊严的精神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诗歌的美好呢?□王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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