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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年前,英国作家查尔斯·路德维希·道奇森以笔名刘易斯·卡罗尔创作的经典儿童文学作品《爱丽丝梦游仙境》问世,一个半世纪以来,从约翰·坦尼尔爵士的原始绘本开始,全世界成百上千的艺术家们一直试图用各种非凡的创造形式来重新演绎卡罗尔的故事,从萨尔瓦多·达利到华特·迪斯尼和蒂姆·伯顿,更不用说世界上如此多优秀插图画家,每一代艺术家们都用画笔阐释过这本超现实主义杰作。而达利的作品,更是达到了诡异非凡的极处。
邂逅 在达利之前
1999年夏天,在巴黎蒙玛特达利博物馆的墙壁上,我第一次看到达利为《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做的插图。与那几幅色彩绚丽但画面诡异奇幻插图的不期而遇,让我对这部经典又有了一次全新的理解。
记得最早读到此书是高中二年级,陈复庵的中文译本。被应试教育捆绑得失去想象力的我,说不上有什么自己的理解。因为此书被定位在儿童文学,又有1951年迪斯尼的动画片做注脚,使得我长时间地保留一个温和甜腻的爱丽丝版本:金发蓝眼睛的女孩,在一个花园与各种虽有些奇怪但不失可爱的动物嬉戏于仙境。一切都只是孩子们纯洁无辜的现象。
出国以后,我接触到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原文。我被一种还没有把握的语言隔膜着,那些莫名其妙的情节,人物和对话的意义变得可疑和模糊。爱丽丝的世界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复杂黑暗,而且有着不好捉摸的题外之意。在温哥华市中心的一家旧书店我翻到一本有约翰·坦尼尔爵士的经典木刻插图的版本。
带阴影的轮廓边线,准确的细节,包括那些人体变形以及人与动物身体的嫁接,给景色人物甚至道具都赋予怪诡的性格特征和凝重的气氛。在坦尼尔插图的暗示下,我发现书中的人物和对话有一种我以前没有发现的怪诞和嘲讽。后来我又在图书馆看到拉尔夫·斯特曼德的插图本。与约翰·坦尼尔一样,斯特曼德也以政治漫画著名。他继承了坦尼尔的英式夸张,同时赋予它一种现代的风格和大胆的能量。在他的笔下,柴郡猫是一位喋喋不休的电视政评人,毛毛虫是一个吸食大麻的迂腐之士,疯帽匠像智力竞赛的主持,以刁难他人为乐;而红心国王和王后的政治权威逐渐被爱丽丝增长的智慧所瓦解。这两个人的插图让我对原著中的社会讽刺和英式幽默有了理解,是我以成人的眼光解读爱丽丝故事的开始。
从那时起,我意识到经典其实是一部有着很多层次的文本。而优秀的插图艺术家,会引领我们看到不同的内容;他们用独特的诠释,帮助读者展开一个个隐藏的意义。而达利那梦魇般的插图,又带给我们怎样一个解读爱丽丝的角度?
印象 诡异瑰丽的梦魇
达利插图第一个印象是各种浓烈绚丽的色彩,如泼墨般,饱和得能滴落下来。而画面是模糊和迷幻的,但还是可以辨认出充斥画面的各种不合比例的动物:长着邪恶双眼的毛毛虫,身上燃烧着金色火焰却留下暗紫色阴影的素甲鱼,巨大的如充血的蘑菇和行走在树上的粉红色的猪,它们扭曲夸张,阴险可怕,带着一种进攻和威胁的色彩。与他以前或以后的爱丽丝一书的插图不同,达利的插图并没有清晰地展示原著中的故事情节,而更像是插图者在描绘故事氛围和心理效果,把他们具象化。比如园中茶会这幅:图中空无一人,画面中心的桌子是张扭曲溶化的达利时钟,表针永远指向6点,这无疑是下午茶的时间,但似乎又在影射文中爱丽丝和疯帽匠们关于时间的讨论。一棵从时钟中间长出的树纵贯画面,红色的枝干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蝴蝶,书的左侧是一把倒悬在空中的金钥匙。
根据Mark Burstein为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出版的达利插图的2015年版本序言,达利采用的是洗印凹版照相(Heliogravure)的技术来做这系列的插图——把纸张覆盖在涂了油墨的铜版画面上,用铜版线条的深浅造成底片画面上不同浓淡。显然画家十分偏爱这种技术造成的即实亦虚的独特效果。达利这个艺术加工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表达超现实主义的内核与方法的艺术实验:用一种以精确写实为特征的摄影技术,摄取的却不是我们肉眼看到的现实:我们的潜意识或梦境。
那么达利插图中这些诡异瑰丽的图像是谁的幻觉?谁的梦境?
仔细观察,在这十二幅变幻不定的插图中,唯一清晰持续的影像就是一个黑色线条勾勒出的跳绳女孩的轮廓。她顽固地出现在每一张画面的边缘角落,与那些占据画面中央的各种怪诞和危险的动物形成一个对比,一种戏剧关系。
无疑的,这个跳绳女孩是我们了解这个梦魇般现实的线索。
解读 跳绳女孩的风景
跳绳女孩的形象,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达利笔下。在1935年的“怀旧的回声”(NostlgiaEcho)和1936年的“有跳绳女孩的风景”(landscape with a a girl skipping Rope)中初次出现。画面上,这个拖着一个长长阴影的跳绳少女孤独而顽强地出现在荒寂的空城,在带阴影的回廊和有钟楼的古堡之间,她是唯一跳动的灵魂。Mark Burstein指出它的原型:另一个超现实主义画家意大利的契里柯(Giorgio de Chirico)“一个街道的神秘和忧郁”(1914)里面的女孩。她手执圆圈奔跑在空寂压抑的街道上,四周带着重重阴影的建筑将她包围,她将不可避免地与向她压过来的阴影相遇。
那纤细清晰的圆圈和跳绳,那奔跑跳跃的姿势,是一种心灵状态的隐喻,隐喻着即将失去的童真/贞。
在达利博物馆空地上,还有一个青铜雕塑。它是插图中跳绳女孩更清楚的翻版,也叫爱丽丝。那是一个跳着绳的卷发少女,少女的身体与荡起的飞绳构成一个椭圆形,简洁完整。她的卷发和高举的双手是玫瑰花朵,她纤细的身材强调的是正在发育的胸部。
十分明显,达利把卡罗尔笔下的那个性别特征还有些含混的女童,清楚不过地改写为一个青春期的少女,正从女孩向女人过渡。而她的梦境,带着童年的记忆和象征,更带有青春期少女的朦胧的欲望,深深的焦虑和恐惧。
那些巨大蘑菇,那些被夸张的巨兽们,他们虽然模糊不清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带着某种性的暗示。
达利的画让我想起我的月经初潮。那一天,我注意到来自陌生男人的注视。他的目光让我不安。我也第一次意识到身体的存在,感到她带给我的脆弱和敏感,欲望和羞耻。从那时起,一个月中总有几天,我是如此易感,疯狂,厌恶自己,孤独无助。就在这种种与变化的身体的挣扎中,我们长成女人。
每一个迎接青春期的少女,都经历过如此黑暗的地下旅程,而这通道就是她的身体。
隐喻 蜕变的蝴蝶
达利的这种对爱丽丝的性别和身体的解释,并非空穴来风。其实细心的读者,尤其是受过弗洛伊德和现代主义文学侵染的读者,对“爱丽丝”书中关于地下、洞穴、颠倒、梦幻、镜像的描述,自然会有精神分析和潜意识的联想。尤其是卡罗尔笔下爱丽丝那不断缩小和膨胀的身体,正是青春期的身体变化的隐喻。
达利插图另一个标志性的物体就是蝴蝶。事实上,卡罗尔原作中并没有出现这一昆虫。即使毛毛虫也不是以蝴蝶的前身出现的。但是在达利的十二幅插图中,至少五幅图中出现了那些漫天飞舞无处不在的蝴蝶。第三幅“一场会议式赛跑和一个长故事”更把毛毛虫和蝴蝶并置,他是在暗示一个主题:蜕变。
蝴蝶是变形的原型,在宗教和神话中,也是精神和灵魂的象征。古希腊文中,蝴蝶即psche,soul。而所谓青春期,就是生理上经历身体的变化,心理和精神上与母体分离并开始自我意识的成长。是一个由蛾转变成蝴蝶的过程。
David Day在他的新书《解码爱丽丝》(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Decoded)中,认为爱丽丝漫游地下世界的初始情境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中在恩纳采花的少女珀尔塞福涅。这个春天的女神被冥王掠走,成为冥界的王后。而这个神话与原始部落的启悟仪式有着共同的结构和意象。
那么,这个貌似无辜的童话实际上是卡罗尔用古典教育的形式写的一个启悟故事,是为牛津教堂学院院长李德尔(Henry Liddell)的三个女儿准备的成人礼。
精神 宗教般的回归
在依然相信古典精神,相信逻辑和理性的维多利亚知识分子卡罗尔笔下,爱丽丝代表着个人成长的可能,她是一个荒谬世界里唯一清晰理智的声音。这个声音从微弱的怀疑逐渐强大起来,到最后面对独裁者大声宣布,“谁怕你,你们不过是一叠纸牌而已”。在好奇与荒诞,勇敢与恐惧中,她完成了一个独特的启悟旅程。
而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弗洛伊德影响后的达利,并没有把梦和现实区分得如此清楚,他为爱丽丝插图的大多数画面,都是梦魇般的潜意识。混乱,残缺,带着死亡和威胁的气息。
但即使是达利,也不忍心这样残酷地对待爱丽丝。于是他在最后一幅插图 “爱丽丝的证据”中,描绘了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情感:失去的完整的可能回归。画面上,不再是那些巨大可怖的昆虫或怪物,而是两个女性的亲密相拥。让我们想起“珀尔塞福涅的归来”(Return of Persephone: 1891 Frederic Leighton 1830-1896)。穿蓝裙的女性伏在穿金色衣裙的女性的膝上,在她的安抚下,似乎在慢慢苏醒或者渐渐安睡。这姐姐有着中世纪宗教绘画中圣母的特征,她高高举起的左手中擎着一只小花。画面前景那鲜艳的红色花朵,预示着重生。就像达利那幅有名的画作《纳西西斯的蜕变》(Metamorphosis of Narcissus,1937),在荒瘠的死亡背景下长出的那朵水仙花。□书玉
“最后,她想象了这样的情景:她的这位小妹妹,以后将长成一位女人。而她将在此后成熟的岁月里,始终保留着童年时的单纯爱惜之心。她还会召集孩童们,给他们讲许多奇异的故事,或许就是许久以前的这个梦游奇境的故事。让他们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热切。她也将分享他们简单的烦恼,单纯的快乐。并回想起她自己的童年,以及那些愉快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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