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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里的世界

一场属于王安忆的抽象审美之旅(1)

2016年01月09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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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车当当当响,行行走在环线,还有火车的鸣笛,汽车引擎声,轮胎和混凝土路面摩擦,广播体操的音乐,眼保健操的音乐,多么喧哗,可又是寂静极了,静到都能听见鱼的吐泡声。他马上,马上就要听懂鱼语了,秘密马上就要揭晓。”

  一个来自大城市的普通老头,一件弄错对象的绑架案,把他投向荒芜深山中自生自灭。他成为一个失去记忆的匿名者,渐渐退化掉现代文明赋予的能力,再一点点的,重新拾回原始生存的本能,他重新站在文明的起点处,经历生命的二次进化。在就要重返现代社会的节点上,他失足坠入江中。在水中,人世间万千种喧哗声冲击耳膜,最终归为寂静。关于时间的秘密,关于文明的秘密,他在最后一刻通晓,并带着这秘密,遁入永恒时间中。

  这是作家王安忆的最新长篇小说《匿名》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披了一层推理小说的外衣,悬念迭起,内里却有大块哲思,以至于故事最后也成为供思想承载的形式。在读者看来,这简直是一部“烧脑之作”。《匿名》共35万字,分上下两部分刊载于2015年第5、第6期的《收获》杂志上后,百度贴吧里出现了一个“为王安忆《匿名》专开一帖”的帖子,网友饶有兴味地讨论这部新小说的阅读密码。一个叫做“记忆总在游园处”的网友写道,“感觉王安忆后期代表作来了,就好像宫崎骏的《千与千寻》。最惊喜的是里面那些思想性的语言,简直通神了,把夹叙夹议做到了极致。”更有读者称《匿名》为“一部引起思考的内容比阅读的内容还要多的小说”。

  这么说《匿名》,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越来越玄,用王安忆自己的话,就是“一种抽象的审美”。这些年来,王安忆在写作上继续着自己的精神探索。写完上一部“世情小说”《天香》后,这一次,王安忆的探索,潜入了生活的水面之下。

  采写/新京报记者 柏琳

  {旁听故事}

  孤独生活里的小说灵感

  你很难猜到,《匿名》的创作灵感酝酿了三十多年,它来源于王安忆旁听来的一则故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王安忆从“雯雯”系列开始,逐步走上专业写作之路。安稳的家庭生活和刚起步的事业,让她有种“生活定型”的恐惧。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里,王安忆在不同场合都提到这种恐惧——生活经验过早停滞。她羡慕莫言、阎连科那些人生经验丰富的作家,而自己则生活过于简单,性格很“宅”,是个严重缺乏材料的写作者,她经常生活在一种孤独的状态中。

  幸而,她又对别人的生活抱有莫大的兴趣,虽然无法参与,却喜欢“看和听”,这变成她的一种生活。她开始频繁地请创作假,四处收集故事。当时,上海市妇联成立了一个信访站,每周四集中接待前来寻求帮助的妇女。王安忆请单位开了介绍信,让她每周都去独自旁听“信访故事”。

  有一个故事吸引了她的注意。有一个女人过来说,她丈夫是个教师,两年前去雁荡山后失踪,学校方面现在想停发这个教师的退休金。这个失踪教师事件,王安忆虽听得没头没尾,事后更不知事件的走向,但她老琢磨:这个教师如果失踪,他应该去哪里呢?王安忆想给他安排一个去路,却苦于找不到情境。

  这个想法在心里憋了二十多年,之后,她去温州括苍山旅行,那是她的母亲茹志鹃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去过的地方。当时,作家茹志鹃以知青身份,去到括苍山一个叫做林窟的地方,这个山坳里的文明聚居处,如今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而从行政地图上消失了。曾经它有过货币交易,有过集市买卖,却在最繁盛时崩塌成废墟,杂草合拢了它全部的入口。王安忆心里有直觉:失踪教师的故事,在合适的空间被激活了——林窟是一个有象征性的地方,它应该成为失踪者的藏匿处。

  于是,人物有了,场景也有了,爱看推理小说的王安忆,设计了一场意外绑架事件,把一个在都市生活的文明人,扔向了几省交界处的深山“林窟”里,让他重新学习向自然谋求生存的本能。

  【书摘】 下部(十三)

  因是新来,就喊他老新,算有了称谓。年纪呢,看不大出来,从没牙这点看,老得很,耳目和腿脚都灵便,就又不太老。听说话——他难得说话,不得已才有一个字两个字,听声腔,定不是本地人,却不知是南是北。虽是讷言,但以举止态度的和缓,像是读过书,反正是细作的生计。又看他疼惜孩子,多半居家的出身。至于怎么来到这里,断续说到大火,迫逼着没日没夜跋山涉水,终于看到人家这一节,就没法溯远了。

  灯底下,老新没牙的脸,头发推得精光,是女人的手艺。院里人都推光头,唯女人还俗后蓄发,头发厚而且硬,剪到半耳,再削薄,俗语说,贵人不顶重发,所以命苦。此样的发式,又脸相粗黑,较老新更像男人,老新则像个姑子。三个人静静地剥南瓜藤,床上瘫着的不时喉头咕咚一声,打个哈欠,仿佛腔子里有个泵。

  ……

  停一时,老新出声了:不行!女人和老头抬脸看他,他又说一遍:不行!老新说话很简,简去的是比较关键的——名词,同一情境里的人,才攀谈得上。这不是,老头搭腔道:怎样?女人的表情也是征询式的。老新又说出两个字:那样!这样简赅的出言仿佛禅语,这两个却都懂。说过了,同一情境里的人,自有沟通的系统,只需极低程度依赖语言这种外在的表达。现在,老新既已说“那样”,就是“行”。至于“那样”是怎样,老新自然知道。老新知道,就是大家全体知道,他们这几个不就是一个吗?好比老新识字,大家就有了账本。反过来也是,大家不知道的,老新也不知道,比如老新从哪里来。别以为这是些懵懂的人,所谓懵懂其实是深藏不露,不告诉你。

  {抽象思辨}

  文明废墟之上的人性风景

  这样一个故事,分成上部《归去》和下部《来兮》分别刊载。谈到如何理解这部小说的问题,王安忆显得有些狡黠——《匿名》有太多阅读陷阱,她在测试你会掉进哪一个。

  这并不是一部“冒险小说”。虽然从题材属性上,很像她之前的小说《遍地枭雄》,都是讲述一个人如何从常态生活中,被绑架到非常态生活后的遭遇,但《遍》更像是一个平凡人做了一场江湖梦,满纸都是历险记;而《匿名》,则是一个现代人“走向虚空茫然中”,全篇铺满哲思录。

  在上半部,一个被绑架又被抛置的现代人,脱离常识性的、熟悉的文明城市,被弃置在深山褶皱里,在天、地、人之间,靠着找寻消逝文明留下的东西来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这个人遗忘了自己的名字和来路,却没有忘记语言和文字,他孤独一人,他会遭遇到什么?他如何生存?王安忆刻意把他的记忆全部删除,“如果有记忆,就会有限制,他就不知道什么东西都能吃下肚,什么都能消化,他就不会那么耐饥,最后把食量消减到和一只仓鼠一样。删除记忆是为了让他活下去,不再有恐惧和绝望,也不会产生思乡情绪。只有删除了记忆,他才能重新学习做一个社会人。”

  到了下半部,一场大火,失踪者又被人发现,逐渐回到文明之中。王安忆让他一点点恢复语言,重拾记忆,但这又非简单的“恢复”,按照王安忆的构思,这是“螺旋形周期的二次进化”——“新文明在前一种文明的痕迹中产生,是二次进化,有一个螺旋上升的破口。我让这个失踪的人就在这种文明的废墟上,重建新的文明认知。这个人是脱胎换骨的,是更高级的文明人。”

  但她觉得,读者不容易理解她的“企图”,“吸引他们往下读的,可能还是表面的情节”,而读完会发现,小说并没有什么浪漫的奇遇记,却花费大量笔墨在抽象思维的跳跃上。“过去的时间,也就是记忆,是个锥形的空间。时间被遗忘压缩,压缩成锥尖,挤身过去,汇入整体性的时间,蜕下一张外壳,就是伤心。”类似的关于时间、空间、文明、记忆等思辨大量存在,情节沦为配角,抽象性议论占据上风。

  这也不是一个“推理故事”。小说中,“他的最后一个镜头,是监控画面里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向路边的车子。一辈子特别具有条理的他,就这样遽然人间蒸发,留给焦虑寻找的家人巨大的空白。”这样的悬念叙述,让人觉得在看一部推理小说。但实际上,早在小说中段就给出了谜底——失踪者老婆作出决定,年后就向警署申报失踪人无下落,注销户籍。

  “上半部家人寻找失踪者的情节虽然很多,但却都只是给下半部分抽象世界的存在做一个合理铺垫,只是这个铺垫有些长,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王安忆坦言,“我写得着急,但是没有办法,我在等待甩掉它的时机”。如果你带着看类型小说的注意力去看《匿名》,很快就会失望。

  这更不是一部“批判现代文明的现实主义小说”。王安忆认为,任何文明,都会把人从特殊性变成普遍性,她在《匿名》里没有对现代文明有什么批判,“所有的文明,都是在前一种文明成熟到顶点,并发生溃败之后,用它的遗迹发展起来的。人类已经有了无数个‘新文明的开始’,但我们都不自知而已。”小说试图把握的,是一种文明的再生、循环和周期状态。

  《匿名》和王安忆以往的写作都有些不同,它似乎跳出了“某某主义”的框架,在思维的抽象世界里遨游,企图从个体探索整个文明的本质。评论家陈思和说,“王安忆的小说越来越抽象,几乎摆脱了文学故事的元素,与其说是讲述故事还不如说是在议论故事。”

  (下转B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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