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里的世界
(上接B02版)
【书摘】 上部(四)
草木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就听见水声,淙淙如琴音,那条山涧原来在这里等着。随着水声,许多气味都回来了,大铁锅的油香,卤坛子的酱香,海鱼的盐咸,蒸屉缝往外冒着馒头发酵的酸甜,还有酒和烟,全是热蓬蓬,干爽爽,活蹦蹦,没有一丝腐朽气。哑子最怕腐朽气,当年在五尺街头害疟疾,烧得迷糊了,麻和尚的手下人递过来的剩饭菜,都骗不了他的嘴。就是从那时起,认得出荤腥里的腐朽气,从此再不沾荤腥。在素净的藤了根长大,哑子就种下了这喜洁的怪毛病。所以爱往山里钻,就因为山是个大洁净,什么样的腐朽,进到里头全化了。一日化不了,一月;一月化不了,一季;一季化不了,一年;一年之后,还有百年,千年,这就是洁净的根源——时间。无限的时间,可以净化无限的腐朽。不是说过,哑子是用腿脚思想的,他终于知道把这个人带去哪里了,就是带去山里边,带进无限的时间。
【书摘】 下部(十二)
过后的几天里,每一刻都有新气象。绿的又绿一层,紫的又紫一层,燕子筑巢,一个又一个,小虫子飞起来,柏子落满涧。三叠田里的圆叶子、扁叶子、尖叶子,都顶了白点点,凑近看,原来是花蕾,针大的一点。蜂子也来了,嗡嗡的。各种树都在长叶,还有料不到的地方,石阶下面,竟然开出一丛粉色的花,钟形的花骨朵,一对一对,坐在枝端。接着,红色的花也来了,岩上头的藤蔓开出黄花,仿佛开到天上去。万事万物的发育期里,荷尔蒙加剧分泌。他比先前感到饥饿,睡眠却变得短促,于是,无时无刻不听见肠胃空洞的鸣叫声,尖锐得很,都能把他吓一跳。从蓄水池照见自己的脸,眼睛是绿色的,也吓一跳。等不及花开花谢然后结果,直接就摘了花蕾送进嘴,有些苞结实却腥苦,有的则甘甜,入口即化,却不济事。他掳过一窝鸟蛋,连壳一并吞下,卡得嗓子疼。还有一次,掳到一条蛇——那蛇正在蜕皮,蜕到中途,碧绿生青的软体蠕动着,拖一具花色斑斓的透明的膜。打开折刀,一下扎在肉身上,饥饿让他变狠了。
{叙事工笔}
层层真实里
隐喻在飞行
王安忆其实并不期望读者对《匿名》的研究这么“用功”,但对一部小说如果需要“用功”,至少可以说明这是一部需要智力的小说。
对于读者,《匿名》之难,在于叙述。惯常的小说叙述,是一句顺着一句往下走的转喻方式。《匿名》却不一样——它说完一句话,接着对这句话来个解释,然后就这个解释再延伸出议论。有点像文字学的方法,古代解经,先有经文,后代有对它的“注”,再后来有对“注”的“笺”,到了唐代还有了“疏”,逐层解释前文,如清代段玉裁所著《说文解字注》那样的体例。关于这一点,王安忆想给自己辩解一下:她写《匿名》,其实不想写人物对话和交集,在很多被认为有隐喻的地方,只是用了它本来的意思,比如失踪、失忆、主人公教小孩怎么写字等等,都是没有隐喻的用法。而且,“这种夹叙夹议的叙述,不是我第一次用。比如《纪实与虚构》没什么故事性,是用大量解释和议论撑起来的。还有《叔叔的故事》,基本没有故事主线,我是用元小说方式在进行,一边写小说,一边告诉大家我为什么这么写。此外还有《乌托邦诗篇》和《伤心太平洋》,都是试图和现实拉开距离的,这种写作方式我用过很多次了。”王安忆其实挺无奈,她感觉《长恨歌》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攫取了,“好像王安忆就是现实主义的”。
然而,《匿名》的上部还是承载了大量现实主义描写,王安忆认为这是必须铺垫的“层层真实”。家人多方寻找失踪者,牵扯出生活细部的“小人物们”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的“小日子”,这是浮在水面的“明线索”,一笔笔讲清楚,是为了进入水下更繁茂的“暗线索”,让失踪者穿针引线文明车轮碾过的印迹。
为了“一笔笔讲清楚”,《匿名》付出了近乎一半的容量,只为下部“失踪者遁入文明的大循环”这个“写作野心”做铺垫,王安忆说这都是自己的写实主义在作怪——必须在现实世界铺设好合理的通道后,她才能安心进入抽象世界。
《匿名》之难,恰恰在于抽象世界的描写,这也是王安忆认为这部小说的特别之处:“怎么说呢,有点玄,就是一种抽象的存在,这是一个挑战。虽然主题是抽象的,但我又不能完全把它抽象化,我是个尊重事实的人。从前我写表象的世界,现在我想看一看底下那个抽象的世界,但又不愿意扔掉具象世界的成分,写作的难度都在这儿。”
这种写作的难度,也恰恰是王安忆的兴奋之处。这些年来,王安忆的小说观变得越来越朴素,“好的小说就是讲故事,不要为难读者”。如何构筑一个故事,一向是王安忆的创作中最核心的根基。这根基蔓延出枝节,其中一支,是《长恨歌》与《天香》这样表现日常生活美学的写实作品;另一支则是《纪实与虚构》和《叔叔的故事》这样更抽象的实验性作品。如今,这枝节有了交叉——《匿名》依然有描写日常的细腻工笔,却涌动大块哲思。王安忆的想象力,开始延伸到日常生活表象之下,那个由语言、时间、空间和文明这些概念构成的抽象美学世界。
【书摘】 下部(二十二)
水面上已经黑了,黑里布着星光点点,水下却是光明。他真就是那三个字底下的人,他听见叫喊这三个字的声音,叫他回家,叫他上学,叫他睡觉和起床,老狼老狼几点了?晨曦,和水下的光明一色,铺在连绵的瓦顶,就像风吹皱的水,从他入眠与醒来的眼睛看过去。瓦面展开,他从窗户,人们称作“老虎天窗”,从窗户爬出,落在瓦行上,脚步和猫一样轻,走在倾斜的屋顶,也是危险动作,稍不小心,就会失足滑下屋檐,落到卵石地上。可小孩子都喜欢危险,还喜欢违禁。晨曦越来越亮,亮到最光明处,一揽子全收,旭日升起来。月亮是水底的太阳,此时从东边起来,好大的一盘。然后,上学的钟声敲响。老狼老狼几点了!回答的不是老狼,是鸟,它永远用问题作答案,于是就是:几点了,几点了,几点了!时间被钟点划分,好像小学生把字写在格子里,洪荒才变成历史。玄窗里孩子吐出的气泡珠子,也是时间的划分,替时间数节拍,数得尽可能慢,于是,时间拉长了,时间是一种具有弹性的物质,纤维很长,可伸可缩。钟点啊,格子啊,针面背后的齿轮啊,都是人为的计时工具,以赋予规律为原则,事实上,它可神秘了,哪是你摸得着猜得着的!现在,他,这个三个字名下的他,名字也是人为赋予,为的是区分这一个和那一个,这三个字处在时间最细最长的拉丝里,也就是说,漫长的瞬息,尽头啊,起头啊,都是人为的定义,人就是忙着到处命名,下定义,做规矩,称其为文明史。拉长的时间一下子弹回去,缩得极短,所以,总量上不变。
B02-B03版采写 新京报记者 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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