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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明的地面突然坠落之后(1)

——《匿名》的“地层”

2016年01月09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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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赏析

  《匿名》这部作品不仅不同于王安忆以往的作品,也不同于我们惯常阅读的小说。明白了这一点,或许能够有助于我们的阅读;否则,当我们带着习惯的转喻式叙述的阅读期待来读这部作品的时候,可能会碰壁,会晕头转向,会不明所以。这部小说的叙述方式,要求读者的,不是“读下去”,而是“读进去”。□张新颖

  {发生学}

  走近它,然后弃它而去

  我好奇一部作品在产生出来之前,作家是怎么意识到它的。这里面有触机,或许还不止一次两次;有日常的无意中的积累,意识半昧半明的酝酿,从不自觉到自觉的探问,然后,豁然开朗或逐渐成形——特别是对于一部大篇幅的作品来说,大多得经历这么复杂的过程吧。等到明确了——明确了它是一部可以写的作品——之后,写作就正式开始了。

  《匿名》(王安忆:《匿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本文对这部作品的引用,依据此版本,在文中标出页码。)就挑起了我这样的好奇心。王安忆怎么会写这么一部小说?问出这样的问题,也就意味着,这部小说的出现,对于自以为熟悉王安忆创作的我来说,多少有些意外。说不定,对于王安忆本人来说,也还多少有些意外。

  三年前,我读到王安忆的一个短篇,叫《林窟》。说是小说,也不太“像”,没有人物,没有故事,当然也没有情节,写的是大山里一个小小的地方,走近了它,却没有走进去,它深藏在山坳里,进去的路已经被草木密合。站在盘山公路边,遥望那个曾经有人生活过的小小地方,思绪纷披,不能自已,却戛然结束了:“林窟这地方绝不是杜撰,它确有其地,就在括苍山脉之中,沿楠溪江一路进去。方才说的曾经有人去过,那人就是我妈妈,去的时间是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相隔四十年,我于二〇一二年走近它,走近它,然后弃它而去。”(王安忆:《林窟》,见小说集《众声喧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152页。)

  二〇一二年夏天,王安忆去温州永嘉,带着上海电影制片油印的剧本《苍山志》,按照母亲茹志鹃当年的笔记,寻访她和谢晋等一行人为筹拍电影曾经来过的几个地方。这一经历,她写在散文《括苍山,楠溪江》里。文章特别记下了这样一些地名:五尺镇,里湾潭,柴皮,西茅山,七里半,还有林窟。林窟本来只三五户人家,窝在深而逼仄的山坳里,因地处交界,七十年代发展出暗中交易的集市,旺时达到几千人,母亲笔记里留下了当时的盛况;现在,却完全被荒草杂树淹没,向当地人打听,回答都是,这地方“没有了”——什么叫做“没有了”呢?

  也许,我们可以尝试猜测、想象、分析王安忆的心理。括苍山脉中这么一个小地方,走近了,却没有走进去,就离开了,本来,也可以是一件平常的事,固然遗憾,但离开就离开了,不妨一切到此为止。但王安忆把“离开”这么一个合乎现实理性的自然行为,出以一个很重的词,“弃它而去”,里面有她自己未必全然自觉的自责成分。有过感情离开才叫“弃”,哪里来的感情?什么样的感情?母亲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曾经在这里费心费力想做一件事而最终未能完成,因此而产生感情,属于人之常情,不过,还是过于私人性了;超出这私人性的,是这里曾经有人生活过,这里的生活曾经发展到繁盛的阶段,这里有兴,有衰,有废,林莽苍苍,蕴藏着什么样的人事、历程、命运——就这么离开,她会很不情愿,很不甘心吧?“弃”这个很决绝的字眼,反倒透露出不情不愿不甘。

  而现在,这个地方从行政区划和地图上消失了,从当地人的口中“没有了”,她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可疑”的事实而不耿耿于怀?

  那么,设想一个人,进到这个她没有进去的地方——她的本分可是一个小说家——怎么样?安排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到这个“没有了”的地方来,会如何?这个“没有了”的地方,有一种奇特的召唤力量,召唤一个人进来。

  问题是,到哪里找一个人,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就要说到更早的事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王安忆到妇联信访站听访了一段时间,期间遇到一个女性,她丈夫是个大学教师,退休的时候教委安排到雁荡山旅游,他就在这个活动中失踪了。“这个故事,我其实心里时常在想的,我要给他找个出路啊,他去什么地方了。好像最最通常的就是说他想重新过一生,连妇联的老师都想到了,当然他有权利,也有可能;但对于一个一下子不见的人来讲,这总不是一个太有回报的结果。我希望这个失踪事件更有回报。”将近三十年后,王安忆把这个失踪者安排到括苍山之中:先进林窟,再到九丈,后去县城,最终融入楠溪江。

  这就是小说《匿名》的简略“发生学”。

  {叙述方式}

  转喻和隐喻

  《匿名》讲述的线索并不复杂:一个退休的人,在一家台资企业又找了份清闲的工作,有一天莫名其妙地被绑架,绑架的一方意识到绑错了人,就把他送进苍茫大山荒僻的深处,任其自生自灭。他一个人过夏,经秋,历冬,到了春天,一场大火逼迫他逃离,被好心人发现,送到镇里的养老院,过了一段时间又送往县城的福利院。等到他的身份逐渐被查明,眼看上海的家人就要来接他回去的当口,他失足落进了江水。

  这条线索,时间长度是一年多。如果画出这一条线,上面概括的关节,不过是几个点,光看这几个点,不足以理解这条线。线是由无数的点组成的,密密麻麻,小说的叙述就是要写这些密密麻麻的点,以及这些点之间的关联,具体就是这个没有名字的人接连的经历,不断遭遇的人和事。

  但这条线只是这一个人的线,他不断遭遇的人和事,也各有其线。遭遇,也就是相交了,相交于某个点,然后或重叠,或平行,或时即时离,或分道扬镳,各有轨迹,却也互相影响。这些线错综复杂,产生不同意义的关系,不管怎样,它们共同构成了面,有了面,才能“展开”,“展开”小说世界的丰富性。

  一般来说,长篇小说的写作,以完成上述任务,描述出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为目的。由点到点的连接,由线到线的交叉,由面到面的扩展,叙述以整体上转喻的方式进行。整体上转喻的方式,换成简单的大白话,就是讲,接着讲,讲下去。拿语言的横聚合和纵聚合来比拟,转喻的叙述就是横聚合的不断延伸。

  那么,转喻的叙述是不是意味着小说的平面化,不能产生出立体的结构?当然不是,因为可以叙述出不同的面,面和面之间的关系就产生出立体的结构;即使只有一个面,这个面也完全可能是不平整的,不同的因素和力量作用于这个面的不同部分,使得这些不同部分并非处在同一层次上,因而这个面本身就可能是立体结构。

  另一方面,整体上转喻的叙述,并不排斥局部的隐喻式叙述,字、词、句,意象、人物、情节,都可能是隐喻的或具有隐喻性;甚至,整体上转喻叙述完成的作品,其核心就是一个完整的隐喻,也大有可能。

  (下转B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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