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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娜的火车》中,甫跃辉呈现和表达出来的自己的内心与生活,就如批评家李敬泽所说,“有意思的是,这个人处理云南和上海的方式——也是处理他生命经验的方式,云南是云南,上海是上海,似乎各自孤悬,无交集,不呼应”。
云南是云南,上海是上海,不呼应
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去猜想,作家本人就像是从他作品中走出来的人物。比如,我们在近些年的小说阅读中所熟识的,甫跃辉。
一个甫跃辉,来自云南,现居上海。在甫跃辉以往多篇关于乡村乡土的小说中,南方边陲,自在的村庄、自得的乡民,一个在大历史大时代的高速变迁中依然静谧、缓慢的乡土存在,“让我们看到农舍里升起的炊烟,听到男女老少没有拘束的大呼小叫,看到了情仇并存的人与人的感情”。读这些小说的时候,总难免怀疑,这些作品是他特地回到故乡、回到他的彩云之南“闭关”而作——虽然明知这些小说都写于甫跃辉18岁进入复旦、来到上海之后。这怀疑,实在是因为:虽现居上海,但沪上的风花雪月和雪雨风霜,似乎不曾影响和改变甫跃辉回望乡村故土时的注视角度与情感方式。他不是作为“知识改变命运的”的凤凰男来以知识分子的情感和认知从大上海的书房窗口远眺故乡;而是,他就在那里,在故乡,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少年,在那个西南边陲的小村庄里春种秋收、欢快悲伤。
另一个甫跃辉,现居上海,来自云南。华丽风情的巨鹿路周围一间出租屋里,当年离家的年轻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80后。小说中,他的名字叫做顾零洲,从农村到城市、从偏远边境到繁盛魔都,离家在外的苦辣酸甜,都市异乡人的孤独和异化。在这些作品中,顾零洲不断呈现和表达的,是一种惶惑、无措、沮丧,又夹杂着跃跃欲试的躁动,从身到心、由表及里。在这些小说中,我们清楚地看得到顾零洲的此时此地:他住在租来的借来的房子里,面对着这座城市的庞大、坚硬、喧哗,加诸于个体的残酷与温情、期待与迷离。那个在自己家乡的村庄里欢快明亮的少年,他现在的生活不断被窗外动物园里的气味、莫名其妙的来电和丢失的手机等等无端突袭,他有点烦闷、有些无助,他站在大门紧锁的动物园门口,被一种异乡世界隔绝、疏离的惶惑感笼罩着。
这些印象,来自之前关于甫跃辉的阅读,小说集《动物园》、《少年游》、《鱼王》等等。在这些作品中,甫跃辉呈现和表达出来的自己的内心与生活,就如批评家李敬泽所说,“有意思的是,这个人处理云南和上海的方式——也是处理他生命经验的方式,云南是云南,上海是上海,似乎各自孤悬,无交集,不呼应”。
在新时代维度中,寻找自我坐标
今年秋天,我前后两次到上海参加文学活动,作为“地主”的甫跃辉参与了接待。在那之前我刚好集中阅读了甫跃辉大量的作品,也一直在思考关于他小说创作一些问题,所以一堆青年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由得会特别留意甫跃辉。记得很清楚,那期间,甫跃辉正患着重感冒,脸色不好、说话时带着很重的鼻音,但喝酒时仍很痛快。他穿着素白的衬衣和牛仔裤,看起来干净清爽;说起他自己的小说,大家打趣他“郁达夫的转世灵童”(李敬泽语),甫跃辉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小小会心。我承认自己在试图从身边这个人身上打量出小说中顾零洲的痕迹和气息,而最后的结论,也像,也不像——短短两次小聚只能感受到甫跃辉的某一个侧面,而顾零洲大概也只是他内心世界与经验世界的部分赋形,从现实经验到文学表达,人的丰富、小说的复杂,大概如此。
从上海回来,很快就读到了甫跃辉的新书,收录有11部短篇的小说集《安娜的火车》。这本集子里,除了《秋天的喑哑》写于2009年,其他10篇小说都是甫跃辉这三年来创作发表的近作。11篇小说,按照题材和主题,大致可以分成几组,分别是“城市”、“乡村”、“小镇”和“远方”,对应着甫跃辉近几年来不断更新的生命经验、内心体验和文学思考。
集子里有一篇小说题为《饲鼠》。主人公依然名叫顾零洲,他从农村来到城市,求学、毕业、就职,“他拿着老家小县城一样的三千来块的工资,住着破旧不堪杂物拥堵的筒子楼”。他一点一点地适应着筒子楼里的生活:站不直身体的公共浴室、冻透双手的自来水;不断出现的蟑螂和老鼠,是他一夜又一夜的梦魇,“一夜又一夜,他和这个简单而诡异的梦争斗着”。小说写到这儿,还未见精彩,这些现实层面的窘与迫,不过是千千万万都市异乡人的老生常谈,来到上广北求学、打拼的年轻人,哪个没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凑合过三年五载?所以甫跃辉笔锋一转:捕获、折腾满屋子乱窜的蟑螂和老鼠,竟成了顾零洲打发无聊、摆脱焦虑和孤独的游戏,成为他最隐秘的快乐。他饲养起一只只被捕获的老鼠,煞有其事地反复玩起了“顾零洲捉老鼠”游戏。这小说的叙事语调,松弛、平静,不疾不徐,可我却读得惊心动魄,饲鼠一幕,想起来只觉得残酷而悲凉。至此,小说的意蕴被充分释放,顾零洲从乡村到城市、从故乡到异乡,现实困顿和精神疑难不断加载的过程当中,人的选择与判断、人性的微妙褶皱、生活的百感交集,逐一被打开。
《饲鼠》结尾,甫跃辉写道:“顾零洲边喝红酒边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此时的顾零洲人到中年,已然跻身商界精英之列”。看到这儿,我又去细翻故事开头,才恍然原来小说一直在一种倒叙视角下,让二十年后功成名就的顾零洲对着一个女人回顾往事。讲完往事,他果断地向着对面的女人发布指令:“脱!”——与之前陷入“饲鼠”回忆的语调情绪判若两人——小说至此结束。这真是个意味深长又破绽百出的结尾,甫跃辉在小说结尾处用键盘敲下“二十年后”,举手之劳就促成了“吊丝”逆袭,他大概想要由此表达,年轻时候那些噩梦般的经验和生活、那种凄惶不安的情绪和心理始终如影相随。而顾零洲一路走来却注定万水千山、荆棘坎坷,注定要同这座城市、这个时代屡屡发生精神较量和肉搏。
这集子中收录的其他作品,写城市的《坼裂》、《普通话》,写乡土的《鬼雀》、《乱雪》,写小镇的“秋天”系列三篇,笔涉“远方”的《安娜的火车》、《朝着雪山去》,都在一定程度上延续着甫跃辉大体的叙事风格和审美着力点,但又确有不同:乡土那种宁静自洽的自在感被打破了,“云南的归云南、上海的归上海”那种两两遗忘的不相关、不相交被打破了。一个人,无论进城、回乡,无论在小镇故事中还是正奔向远方,他被扯向不同的维度又被合力放置于时代大的节奏和速度之中,在这些不同的维度中他是分裂、含混和百感交集的,他在其间久久地徘徊和踟蹰,艰难地寻找自己的坐标。
其实,甫跃辉小说处理和表达的并非新鲜经验。从乡村到都市,“到世界去”;时代之大与人物之小;你面对着一座茂盛繁华的都市惴惴不安或跃跃欲试,而这座城市却背对着你语焉不详……如此种种,这些,都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经典故事和经典情境。从叶圣陶、郁达夫到《人生》、《生命册》、《泥鳅》,到徐则臣的京漂系列、《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而作为80后写作者,作为文学新人,甫跃辉的小说在青春文学、时尚写作之外,甚至在传统的文学期刊和评论的规训塑造之外,始终保持着一种自我的方式和气质,保持着自己独有的观念认知和对生活的理解。他的写作部分地触摸到了时代的症候,为新时代里的更年轻一代“失败者”生动赋形。
□金赫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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