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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崇宁 父亲不是靠眼睛 是靠心灵在创作

2016年01月12日 星期二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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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羽作品集》

作者:吴大羽 吴崇力 寿崇宁

版本:人民美术出版社有限公司 2015年3月
吴大羽夫妇与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

   【致敬辞】

  吴大羽先生是中国现代绘画开拓者之一、中国现代抽象油画的奠基人。一生维护艺术的庄严和人的生命尊严,在油画、水彩、漫画、书法等领域,都有卓越的创造。他是一位诗人,诗心的穿透,使他的艺术散发出特有的灵性。他是百年来中国美术领域不多见的智者,以哲学的智慧淬炼艺术语言,以不灭的道义担当来表现人的生命价值。他的艺术启迪人心,有内在的风骨,在凌厉狂放中有清净优雅的美感。他是一位一生没有举行过画展的艺术巨匠,任凭世事浮沉、人生磨难,都能寂寞自守,不放弃自己独立的艺术追求。

  人民美术出版社在先生家人和社会各界的帮助下,第一次较为完整地呈现吴大羽先生的整体艺术风貌——谨将本年度大奖颁给《吴大羽作品集》。

  【答谢辞】

  欣闻《吴大羽作品集》荣选《新京报》年度图书奖,我既感到荣幸,又感到欣慰。我作为《吴大羽作品集》的执行主编之一,代表主编,吴大羽先生的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以及另一位执行主编李大钧,向《新京报》和各位评委、读者表示衷心的感谢!

  此时此刻,我更加怀念吴大羽先生。我曾有幸在吴大羽生前的最后几年拜访过他。那时他的谈话不能完全理解,失去了更多的请益的机会。我真正进一步理解吴大羽先生是这些年有幸参与《吴大羽作品集》的编辑。吴大羽的作品是宝贵的文化遗产,他的坎坷的经历、崇高的人格和杰出的作品随着近年来的展览和出版活动,激荡着我们从事美术专业的人们的心灵,成为了一种“吴大羽现象”。现在这种现象和影响又进一步走向了社会,成为《新京报》这样的广有影响的大众和社会媒体的关注,这正是我感到高兴的原因。

  吴大羽先生说,“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这里的“道义”也是“真理”。吴大羽先生用完整的人生轨迹和艺术创造为艺术正名,他坚持艺术的本体价值,拒绝艺术成为工具和商品,在长期的社会压力下,不改初衷。他创造性地创作了大量杰出的作品,培养了一批杰出的艺术英才。他坚持慎独,自省,将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学养用于人格的修炼,做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为艺术家树立的楷模。吴大羽先生生前没有举行过个展,没有出版过画册,时代错待了他。但是他不抱怨,不气馁。他说过“我是不死的”,“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今天的获奖又一次诠释了这份历史的公正。

  我还非常敬佩吴大羽先生的夫人寿懿琳女士和《吴大羽作品》的主编吴崇力、寿崇宁先生。由于年龄的原因,他们不能到北京领奖。但正是他们数十年来精心保护吴大羽先生的作品,并做了大量前期的准备工作,才使得《吴大羽作品集》得以完整出版。我和编辑团队所做的工作,正是天时地利人和。时代的进步,艺术的价值,使得《吴大羽作品集》发挥了它的作用,进一步使我们欣慰的是文化的胜利,艺术的胜利!我们也理应和大家一样,额手相庆,感谢先贤,感谢时代!(《吴大羽作品集》的执行主编之一周长江)

  “父亲这样,太苦了”

  新京报:去年七月份《吴大羽作品集》出版的时候,发布会上你最后讲了一句话:“我们背负的责任终于解脱了。”这么多年,背负的是什么样的责任?

  寿崇宁:我们背负的,其实更多是对父亲的感情,来自家庭感情的责任,尤其是我,谈不上多深沉的追求。父亲这样一辈子工作着,几十年过来,我们只是把绘画的作品,文字的作品留下来,谈不上使命,只是觉得父亲这样太苦了。

  新京报:他在哪里画画?

  寿崇宁:就在这个阁楼上。你们知道的,现在已经不大有这种楼了,两层半的房子那半层就是这阁楼,老上海特别典型,以前叫假山楼,屋面上盖一个小天窗,见光,现在把它打掉了,光线比以前好多了。从前外面就是瓦,没有光,用个东西把小窗撑上去。

  上世纪50年代一楼原来是他的画室,四口人住比较宽裕。后来一楼挤进了两家,二楼又住进了一家,所以二楼只剩下一间房,加上阁楼,所以父亲大量的思考,文字、画都是在这里。冬天这里很冷,夏天热得不得了。当时吴冠中来的时候,房子还很拘谨的。赵无极1972年来的时候,就只能到二楼了,很挤。

  “文革”结束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八十左右,他晚年的时候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一个画家眼睛看不见你说多受罪啊,就像贝多芬耳朵聋了,他不是靠眼睛,是靠心灵创作的。我记得父亲在上面画的时候,下面还有人家住。他画油画要等那家住家的男主人休息,那家男主人退休回来的,老是干扰他上去画,如果这位先生不回来的话,大概还会多画那么一些画。这样就断掉了,后来就只有一些纸上的作品。

  “吴大羽的画得以保留,妈妈贡献最大”

  新京报:还记得他画画时的样子吗?

  寿崇宁:父亲画画的时候,家里人不能上来的,只有妈妈可以。父亲画画有一些情形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差不多他画完,母亲会上去看一看,“好了,可以了”。父亲呢,画了作品之后总是不满意的,一个瞬间完成,再去看看又不满意,有时候加笔再画,又破坏了。所以妈妈一看,“好了呀,可以了。”抢下来了。你现在去看很多画,很多是母亲抢下来的。

  我的妈妈是很不容易的,一个作者,一个艺术家,在那样的时代里,谁看?妈妈是他第一个读者,也是唯一一个读者,(他们)也有交流的,但是妈妈从来不去干涉他的。可以说父亲留下来的作品,是父亲的,也有妈妈的心血——创作者是吴大羽,但得以完成、保留下来,我们的妈妈贡献是最大的。没有妈妈,画都不画了,后来到了晚年不画了,没有动力画了,看看一百张画,这么小,他不画了。我们应当想到,吴大羽这样的艺术家,能在中国这样的现实、这样的环境下产生,很不容易的。

  新京报:母亲生前有评价过父亲的画吗?

  寿崇宁:母亲去世前卧床六年,一开始能讲一些,后来就不讲了,她的世界那时候就封闭了。母亲的一生,最苦了,母亲长大到有我们这个家,没有过一天安静的日子,“文革”中受灾难,一开始去扫地,在杭州虽然说是教授夫人,够忙的,她自己也是个艺术家,她也有脾气的。吴冠中、赵无极他们那些学生辈知道的。

  “妈妈走了以后,我才理解父亲”

  新京报:父亲一直给你留下来的印象是什么样的?

  寿崇宁:小的时候不在父亲身边,在外婆家,所以我跟父亲接触就少很多,回到父母亲身边的时候已经上小学了。我一辈子就住在这里,没动过。母亲呢,抗日战争中西南兜一圈回来,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就在这个地方。所以拿父亲讲,一生就在这个地方,抗日战争后就蜗居在这里。

  阁楼里面画这么小的东西,画是他心里吐出来的,他画这个画时间不多的,上去了,在上面画一个小时。有时候他说:“我再去画一下”,妈妈说,“好嘞,差不多了”。

  他的画为什么不签名。他不是现在这些观念,什么价值啦,他不想这些。如果想这些就没有吴大羽了。你探索人的心灵的话,你会发现吴大羽的价值,你不关心这些的人,他的画可能一钱不值,这是我现在的理解。我从前不理解这些,妈妈走了以后我才理解父亲,理解母亲,理解姐姐。我认识很迟,86岁的人,理解父亲很晚很晚。

  新京报:那么长时间里,外界的交流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重要吗?

  寿崇宁:以前我们学校老同事跟我说:“你家里不好走进来啊!打门打不进来的。”我们单位里好多人有这说法,大家都觉得吴大羽好像不食人间烟火,拒斥于门外的,其实呢,不是这样的。一个,他不善于与人打交道,他跟人谈,一谈到艺术,心肺都拿出来,你们不知道,谈的时候两眼放光,歇下来,吐血的。年轻一点的时候,学生来,这个很好啊,很激动,很兴奋,谈完回去,吐血了,好几次都这样。他不会谈世俗啊,现实生活啊,他会觉得这些有什么好谈的呢。

  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不善于谈,也不希望谈。过来人都知道那时候是怎样的,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吧,他整个人是隔绝的,现在想起来呢,隔绝也是一种好事啊!但那时候的灾难没有人能免得了。我现在老了,才意识到,父亲能够在这样长长的时代当中活着,既保留他的生命,还留下了艺术,他要有多少的毅力,多少的智慧,不容易啊!这么长地活着,还能够画点画,能写一些他关于艺术的感受——他写不是为了给人看的,画也不是给人看的,这样的艺术家全世界是一样的。他不是为给你看的,不会问“你看好不好啊?”他的艺术是他自己心灵的一种表述:他对世界的认识,他对艺术的认识,他对人的认识——他关心着人,人的心灵的问题。我越来越认识到父亲的这一面。我没有学识,也没有学问,但是现实的父亲那么长时间在一起,我认识他并不深,我今年86岁了,到这最近几年,他的文字慢慢整理出来,我才越来越真正认识他。

  但他自己从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谈他自己。吴冠中来看他,也没有看到他的作品。他不喜欢谈自己的作品,现在房间里面放着他的画,他如果在世,要骂人的。每天房子里挂着自己的画,这个不行的。在他那里,艺术家的工作是不断在创造,在更新,你拿现在的一套条条框框去跟他讲,他要不高兴的。

  谁是吴大羽?他来自哪里?

  追索吴大羽的意义之路

  1月5日采访吴大羽先生哲嗣寿崇宁时,正值上海冷锋过境。寒冽的冬日上午我坐在了位于延安中路百花巷吴大羽的家中。1940年的夏天,距离抗战胜利还有五个年头,吴大羽随当时任职的国立杭州艺专迁徙西南,后经滇越铁路转道香港,回到上海,就此蛰居在这个小巷深处的房子中,一直到1988年去世。

  正对着门看出去,外头两株大无花果树已经落光了树叶。2015年夏天我赴沪做吴大羽专题的采访时,曾来过这里,尽管当时与寿先生缘悭一面,我见到了这个石库门小院里夏日的景象,印象最深的是那几株华盖亭亭的无花果,浓荫抵达小房子最高的屋顶。我想象,这些绿荫可曾庇护过一位艺术家的夏日溽热?

  而这次,见到寿先生,我得以进入吴大羽先生一直作画的阁楼。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阁楼几年前经过了一次改造,改造前唯一的采光是一扇向外支起的小窗,我问寿先生:“这样的光线,一位终身致力于油画的画家怎么作画?”寿先生说:“他不是用眼睛画,他是用心灵画。”

  “用心灵创造”这听上去再惺忪平常不过了,因为这个用法用得太多,但唯有面对真正的艺术家时,这字眼才具有它内在的含义。

  吴大羽是谁?

  2015年3月,《吴大羽作品集》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迄今为止最完整地收录吴大羽的作品:包括他全部油画作品,也收录了之前出版的画册没有收录的蜡彩、彩墨、水墨、铅笔画、钢笔画、水彩、漫画、书法、书信等作品750余幅。在看到这些明丽纯净的作品之后,读者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吴大羽是谁?”何以这样一位大艺术家如隐士一般蛰伏、留下这么多瑰丽的作品却不为人知?

  吴大羽是谁?更容易介绍的一种方式是:他是大师的老师,因为他的弟子们太出名。因为他的学生中有吴冠中、赵无极和朱德群。在另一部同期出版的《师道》中,收入了吴大羽寄给弟子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等人的十数封书信,以及随笔、诗歌。吴大羽25岁担任国立艺术院(后改为国立杭州艺专)的首任西画系主任教授,他的学生队伍和艺术体系是中国现代美术史的一个独特的阵营:艾青、胡一川、王式廓、祝大年、李霖灿、丁天缺、赵无极、庄华岳、朱德群、吴冠中、罗工柳、赵春翔、涂克、谢景兰、刘江、袁运甫……其中“三剑客”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更是名满天下,但朱德群曾经说:“我们几个都是吴大羽的作品。”

  他来自哪里?

  更真实的困惑于是产生了:吴大羽到底是谁?他来自哪里?同样的环境缘何有了这样的人物?

  在上海,我采访吴大羽先生曾经在上海油雕院的前同事、画家、也是《吴大羽作品集》的主编之一周长江。周长江说的一个细节让人记忆犹新,他说年轻的油画家进入油雕院拜访老先生们,大羽先生不住点头对他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在杭州,我采访中国美院的院长许江。许江记得80年代赵无极拜访吴大羽,晚年吴大羽嗜睡,学生婉转劝老师不要睡太多,吴大羽说:“我在做梦,梦见什么?梦见画画。”

  杭州植物园还保有吴大羽当年住过的房子。植物园入口处是林风眠故居,过百余米转上小山坡,是当年蔡元培的女儿、女婿蔡威廉和林文铮的旧居——吴大羽任西画系主任时,蔡威廉是当时西画系的教员,林文铮这位吴大羽的留法老友则是杭州国立艺专的教务处主任。蔡林二位的旧居再往里深入则是吴大羽的旧居。这些有理想的一群人,当年曾经相约在植物园建造了自己的房子,他们自海外习艺归来,摩拳擦掌要在西子湖畔建造一番关于美的事业。

  如今回顾吴大羽他们这一代人艺术教育的方案,至今依然启发我们。他们一开始就是在中国的内在传统中面对西方现代主义,用中国传统的内在精神性,激活现代主义,视野之宏阔博大,在今天依然发人深省。

  由外到内的吴大羽的世界

  而由外部进入吴大羽自己的世界,经由那两千多幅像日记一样在纸头上用蜡笔、钢笔、水彩等方式记下的世界,以及阁楼岁月里写下的五十万字的文字,我们才能最终抵达这一位卓越的大师所致力达到的境界。

  “他领悟出艺术中一些真正的、可以供当代艺术家分享的东西。比如他认为油画不能沦为一种教育的工具,最怕的是一种依附;比如他说‘艺术的前身是自由,后身是大悲。’他的很多的议论,在今天读来还是发人深省。”在新京报年度致敬好书终评会上,北京大学专攻艺术哲学的朱良志教授提名《吴大羽作品集》时曾经说:“读他的东西,不在于我们发掘出一位寂寞的艺术家,也不在于这个人成就有多么大,他有他自己独特的地方。他作为中国20世纪抽象油画奠基人的地位不容置疑,他作为20世纪中国美术界最有思想的一位艺术家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吴大羽一生求索,在晚年都未停止。我们今天看到的吴大羽画作,在他经历的时代里,并没有一个开放的世界的参照,他只是在小小的阁楼里,沿着自己的路线,不停地和自己作战,不停地推翻自己,超越自己。他一生的作品轨迹,经由具象、写实、抽象、甚至不是简单抽象能概括的后期作品。在他这里,画、诗、哲学互为辩证统一,共同构成他那瑰丽、璀璨、明净的艺术世界,艺术家自己称为“第一百零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魅力今天并不见得能为所有人洞悉,但前身是自由,后身是大悲,我们在吴大羽身上看到的,是艺术伟大的创造的精神,这一精神是勾连所有时代的密码。

  特02-03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李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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