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采访丰子恺的小女儿丰一吟时,87岁的丰一吟拿了一张名片给记者,上面伏案低眉在桌上写字的正是丰子恺画的她,父亲在画中永久珍藏了女儿十一岁时的一瞬间。
丰一吟在丰家是最小的女儿,是七个孩子中倒数第二,最小的老幺是在石家庄的弟弟。但如今七个子女中在世的只有丰一吟了。丰一吟写了好几本关于父亲丰子恺的书,一本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丰子恺传》,是丰家子女六人合写的;一本是华东师大在1998年出版的《潇洒风神——我的父亲丰子恺》,后来再版时改成《我的父亲丰子恺》;还有一本传记是2008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和爸爸丰子恺》,那一年是丰子恺诞辰110周年。在年老记忆衰退之前,她也在书写中永久地珍藏了自己所知的父亲的一生。
1984年在上海成立了“丰子恺研究会”,最早的一批会员有十个人左右,其中丰家的后代占了一半。在上海的这次采访,谈话者还有丰子恺的外孙杨子耘、外孙女杨朝婴,他们是《丰子恺全集》书信、日记卷的编者,大概也是丰家最熟悉丰子恺著作的后代之二。在世人眼中特别爱孩子的丰子恺,在孩子们的眼中又留下怎样的回忆?
“民众心目中,丰子恺非常迷人”
2016年或许可以称得上丰子恺年。
作为五四以来真正践行平民立场创作的艺术家、散文家、翻译家,丰子恺亲切、朴素、淡雅又隽永的作品深受民众喜爱。这种喜爱,早在1925年,郑振铎将他的漫画发布在《文学周报》上、以“子恺漫画”诞生的那时起便已开始。也因此,自民国以来,市面上便一直不乏丰子恺的各种单行本和漫画集。而丰子恺创作的全貌将在今年进一步地为人们所了解——五十卷的《丰子恺全集》将在四月由海豚出版社出版,十卷本的丰子恺译文全集也正在浙大出版社紧锣密鼓地编辑中。
除了这些大规模的丛书,还有几本以往从未与读者见过面的作品。一本是丰子恺在“文革”期间写就的宗教类著作《大乘起信论新释》;一本是丰子恺写的小故事集,据丰子恺先生外孙杨子耘介绍,丰子恺先生读古文书时随手会将自己读的一个一个小故事翻译出来,写完自己装订成小书放家里,给孩子们翻看,“文革”中这本自家编印的小故事集刚好在第二个女儿的第二个儿子手中,没有被毁坏,2016年,这本给家里孩子们写的小故事也将出版;还有一本是丰子恺的书法作品,原本是他用四年时间写成的一个十七米长卷,抄写的是他自己喜欢的古诗。
丰子恺一生勤奋,一辈子都在画,在写,创作量惊人。“不可思议的是什么呢?”在编五十卷全集的时候,《丰子恺全集》主编、丰子恺研究专家陈星和他的编者团队做了一个小小的统计,发现丰子恺的艺术理论、他的散文创作、他的漫画创作、他的音乐普及工作、他的书法创作,如果说就以年份、月份和日期来算的话,几乎每一天有好几篇作品出世。
五十卷的全集,文字量最大的是艺术卷、艺术理论、艺术杂著卷,有十二卷;第二大容量是文学卷,有六卷;书信日记是两卷;美术是二十九卷,再加上附卷的索引、年谱。
这些都扩展了人们以往所见的关于丰子恺的视野。在陈星看来,这套丛书的出版将标志着丰子恺研究的一个新的开始。“今天的学术界对丰子恺的评价和定位,和民间社会对丰子恺评价定位是有差异的。”陈星说,“仅从作家角度来讲,现代文学学术界的注意力,往往定位在鲁迅、巴金、老舍这些作家身上,当然大家承认丰子恺很优秀,但是他总是被放在第二位的,但是民众心目中,丰子恺非常迷人,而且对丰子恺的评判,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价值将会越来越凸现。”
丰子恺留下的还不仅仅是文学财富,在陈星看来,从美育角度讲,丰子恺也是五四以后中国现代美育奠基者之一。在丰子恺漫长的艺术教育生涯当中,他是当时第一本美育杂志的编者,也写作或者译介了大量国内外的艺术理论见解,“他甚至还有《中国30年艺术教育回顾》这样一篇文章,完全可以大胆地说,是探寻中国美育之路的一个非常好的精神食粮、文化资源、文本资源。”
“这些资源我们之前没有认真梳理,他的儿童观、他的美育教育理念,这些在当时就很超前,今天也都没过时。”陈星这样说。
挈妇将雏逃难时
杨子耘(丰子恺的外孙)
丰先生的画最好的是在《精品》(《丰子恺精品画集》)里面,236幅。这套画在台湾展出,在香港办过画展,这套外公是不卖的。画展的时候有人看上了,就在旁边别个字头“某某人欣赏”,画展结束了,一幅幅给人家画,样品不卖的。这套画只在新加坡、中国台湾、香港、上海展出过。
这些画是逃难时画的。逃难时一家老小三代人,所有开销都在外公身上,没钱了赶赶赶,一张张画出来,画卖出去接着逃难。一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照理说该回到江南来了,但是没钱回来,一直绕绕绕,花了一年多才回来。因为刚开始到郑州,结果郑州打仗了,国共开战,铁路不通,又回到武汉,武汉再开画展筹了点钱再往上海走,这样回来的。这些画不卖的,装一个皮箱放家里,“文革”中抄家抄走了。后来就给小舅舅,小舅舅“文革”中因为受家庭影响到石家庄做工人,外公把这个皮箱子的画给了小舅舅。后来唐山大地震,小舅舅其他什么都不拿,这一箱子的画睡觉也放在边上,啤酒瓶倒过来放地上,啤酒瓶一掉地上就拿起箱子跳窗出去。
外公最喜欢小舅舅,小舅舅是抗战时出生的,我外公还说,出去躲战乱,回来还多了利息。小舅舅本来叫“新枝”,外婆不喜欢,后来叫“新眉”,意思是新长出来一张叶子。
丰一吟(丰子恺的小女儿)
逃难的时候他画画的,爸爸给我画的这张画就是在遵义,到遵义时已经太平了,但我们住的房子前面是沙滩,那里是杀人的,死人头上还点灯,我们都不敢走。看到男犯人拉去枪毙,妻子手里烧着纸钱,身后孩子哭着,大人把门关起来,但没用的,那里是必经之路,后头走过心里还是怕的。
逃难时一家老小十一个人,难得不得了。有一次十一个人分成四批走,有老有小,最后一个到的是二姐,大家团聚开心得不得了,大家喝酒庆祝。当时又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四批总算凑齐花了好几天。
吃饭的时候爸爸写了一张表,第一组几号在哪里,第二组几号在哪里。有时候是前面的一组走路,后面姐妹们坐的车子开过了也不知道的。有一天走九十里累得不行。幸运的是一大家子没有走散,怎么办呢?就是在汽车站贴条:“我们到哪个小旅馆里”。署名是“丰仁”,这是只有家里人和比较亲厚的朋友才知道的名字,结果曹聚仁到旅馆里来了。爸爸和曹聚仁是读书时候的同学,但后来为了《护生画集》两个人不太开心。
一大家子赚钱的就靠爸爸一个人,画画写字。实在没有钱了,大姐一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给她一个银元,两岁的时候给她两个银元,我几岁也给几个,到这个时候我们(把压岁钱)全部拿出来才能走。
但是我们也是苦中作乐的,比如小孩玩览胜图,是逃难到一个地方时人家家族藏的游戏,我按照一比一的大小临摹过一幅,逃难中偶尔有空闲下来可以消闲。我爸爸教孩子背古诗,有一个姑姑教大家数学。
(下转B03版)
采写/新京报记者 李昶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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