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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人的城市梦

2016年02月06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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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初秋,父母从城市回到小镇参加表哥的婚礼。新京报记者 朱柳笛 摄

  【开栏语】

  只有在这样一个时刻,在异乡打拼的我们才成了候鸟。

  过年了,回家团聚,路过家门前那棵老树,看看多年未改的街道和村庄。

  我们常说“想家”,在某种程度上,父母即为家。

  眼前的父母,笑容里是不是多了些皱纹?他们是我们最亲近的人,可很多时候,却成了我们最容易忽略的人。

  可能我们需要一些时间、一些文字来记录父母,说说他们在2015年的经历。在这些“候鸟日记”中,有的父母未老,却先已空巢,固有的养老理念和现实发生碰撞;有公务员父亲在一年的官场变化中,对儿子的职业取向也发生了转变;也有一年的股市沉浮,在父母身上投射下的印迹。

  我们记录父母,也在记录这个时代。

  父亲姓名:朱勇 年龄:51岁

  职业:长途汽车司机

  ■ 同题问答

  1 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

  朱勇:怀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2 用一个词总结父亲的2015

  朱勇:难。可能是经济形势不太好,各个行业都不太景气,我们做生意也很难。

  3 2016年父亲的愿望

  朱勇:希望今年形势好一点,顺利一点,能挣点钱。也希望儿女更顺利。

  城市化进程里的父亲,多年来的理想是逃离小镇。等真正进入城市,来不及享受喜悦和便利,才发现这里暗潮涌动,风险难测。没有根基的城市化,十分脆弱,再遭遇经济的衰退,整个家庭又重新回到原点。

  这幅画面好像已经存在很多年了:田埂上,父亲走在前头,我和弟弟、母亲紧随其后,就像一股浊流穿过空旷无人的田野,追逐无处不在的微风,一起涌至河堤旁的墓地——这里葬着我的祖父母。

  南方的冬天,空气凛冽,河水已经结冰,望向远处,能看见几株细瘦的桃树,挣扎出一点儿粉红。

  照例是父亲点燃黄纸,让我们在墓前一一磕头,大致讲述过去一年发生了什么,未来又希望祖父祖母能庇佑什么。

  这似乎是我们家族最具仪式感的一刻了。10年前父亲带着我们离开小镇,搬入城市,大年初一的祭祀,成了将这两处勾连起的细线。

  搬离小镇

  父亲是一枚从小镇“奋斗”到城市的典型样本。

  之所以将“奋斗”打上引号,是因为我不太喜欢这个词语,太用力。我越来越欣赏随波逐流,但对父亲来说,这样的人生态度不可容忍。

  他常说:我和你母亲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我总是耸耸肩,敷衍式地“嗯嗯”,趁他还没忆苦思甜时,赶紧躲开。

  名叫“李市”的小镇是父亲成长的地方。它如此之小,一横一纵两条街道,10分钟能逛个底朝天;小学里教过父亲的老师同样也教过我,其实就是我父亲的姐姐;遇着一个人,就算叫不出名字,寻着脸上的印记,也能判断出是谁家的孩子。

  所以,自我记事起,就有模糊的印象:镇上没人不认识我的父亲。他们亲切地直呼他的小名:平忠。而我,是平忠的女儿。

  父亲以勤劳爱折腾、脑子又活络闻名于小镇。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来自于上世纪80年代开小卖店的经历。彼时物质匮乏,香烟也是奢侈品。年轻的父亲能骑60公里的自行车,到邻县找各种关系贩回香烟出售,从中获取差价。在以前,那叫“投机倒把”。

  最崩溃的一次是遇上工商,狭窄的乡道上,对方狂追不舍,父亲也拼了命似地踩着自行车的脚踏,身后还驮着价值好几千的货物。他常说,那是他人生里最惊心动魄的一刻,只有一个字:“逃”。

  他是小镇上第一个购买桑塔纳的人。不是显摆,是为刚刚兴起的租车商机。小时常见他围着漆黑发亮的车身转悠,一见我靠近,便会提醒我离远点。我心中不忿,还曾偷偷拿石头划过车身一道痕迹。唔,好像至今没被发现。

  因为父亲爱折腾,10多年的时间里,我们一家从小镇边缘折腾到中心街道,再后来,折腾到70多公里外的城市里。

  很多年后,母亲跟我回忆起搬离的日子,说她偷偷在新家哭了好几回,实在怀念小镇上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天吹牛、打麻将的氛围。

  父亲却快乐得很。他与人合伙投资了几条长途客车线路,占的股份虽少,但能保障基本收入;被炒得极热的酒店式公寓,父亲也入手了一套,只需要缴纳首付,再将公寓出租给房地产老板开酒店,由对方每个月支付租金来冲抵我父亲每月的房贷。

  他甚至为我出了部分首付,在小城的黄金地段买了套商品房。彼时是房地产跃进的时期,在这样一个不知多少线的小城市,父亲购入时的房价已接近每平方米5000元。

  父亲对新生活充满期望。

  逃跑的父亲

  “城市化”的快乐并没持续多久。

  最近这两年,在与母亲的通话中,我陆续得知了一些信息。经济衰退带来的颓势不可挽回。父亲的长途客车线路一路贬值,客流量也下降不少,收益大不如前。

  房地产老板资金链断裂,扔下酒店式公寓跑路。因为房产证一直没办,父亲的公寓收不回来,也租不出去,每月还需要负担一笔房贷。

  而我那糟心的商品房,价格从购买时接近5000元,一度跌到每平米3000多元。

  迫于生计,父亲又捡起丢了好久的工作,去长途客车上跟车,一出门就是3天,难得能睡上好觉。这两年,成了父亲的反转年。

  去年我休年假回家,父亲照例和我聊天。他绘声绘色地讲,之前和酒店公寓的好几十个业主涌到市政府门口,要求政府出面解决房产证的事儿。

  闹得大了,一群警察过来执法,他一看情势不妙,慌乱中,偷偷折身跑到无人处躲了起来。

  父亲带着他一贯得意、戏谑的口吻来描述整个经过,意在跟我说明,他仍然懂得何时应该示弱,保护自己,不用我担忧。

  听到他逃走的那一刻,我没能忍住,转身回到房间,眼泪滚了下来。

  其实公寓出事后的一年里,他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是拜托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我从未过多地询问他,一来是那段时间总出差,日夜颠倒。二来是内心也在闪躲,怕万一哪天父亲说出让我帮忙的话,那时免不了会将记者身份掺和进来,我该怎么办?

  这些年在报社,跑了不少新闻,面对受访者,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可到了父亲这里,这种想法行不通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两相为难,既不想父亲终日为生计苦恼,又不愿以记者的身份为他做些什么。我这种冲突的情绪,在他讲述如何自己“逃跑”时,一下决堤了。

  被揭开的伤疤

  我知道父亲生活在恐惧里。

  自打我出生起,他似乎就没有一刻停止过害怕。害怕煤炉上沸腾的热水、高压电线、路上飞驰的车辆。这种恐惧的缘由清楚得很,怕我受到伤害。

  如今,我结了婚,有了家庭,他仍然在为我担忧。

  就在几个月前,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让我赶快请假回家,处理一下卖房的事——他为我找到了买家,拿到钱,一来可以还上我在北京买房的一部分欠款,二来也能留给父亲一笔资金。

  那时恰好赶上手头积攒了好几篇稿子要写,遂跟他商量能否过一段时间再说。父亲急了,和我吵嚷了几句,最后又是我,没有告别,挂了电话。

  能明显察觉到,父亲的经济能力进入衰退期,被各种投资伤透了心,对现金非常敏感,更希望有牢牢抓在手里傍身的东西。

  房子终归是卖了,损失了10万。

  去物业办手续那天,对方要求缴纳两年的物业费,父亲和人赔起笑脸,希望能减免一部分零头。对方不抬眼看他,嘴里“哼”了一声:“你卖房挣了那么多钱,还在乎这么一点?”

  我心中暗叫不好。果然,父亲黑了脸,扔掉举起的香烟,挥着拳头就要冲过去打人,我连忙和旁人一同抱住了他。最后,父亲掏了物业费,一分不少。

  这是他的伤疤,一不小心,又被人掀起了。

  去年9月,我看到一篇同样是女儿写父亲的文字:《父亲,既已成为农民,又何苦成为股民》,“股市”成为这个家庭改善的希冀,最终却抽干了本就微薄的家底、多年劳力的累积。逐字逐句读了好几遍,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夜里哭了一场。

  因为想起了父亲。他一辈子的理想是逃离小镇。等成功了,到了城市,这里暗潮涌动,风险难料,又备受打击。

  2016年,我们仍然要回到小镇祭拜。跪在墓前的那一刻,父亲的心里,是在祈祷祖父祖母庇佑来年更顺利吗?

  新京报记者 朱柳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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