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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之间 白纸黑字

2016年02月17日 星期三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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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很遗憾,在外闯荡多年,我没能和父亲有一张合影,今年一定要实现它。

  记者还乡

  父亲:吴小雄

  年龄:53岁

  职业:食堂采购员

  故乡所在地:广东增城

  父亲识字不过百,却钟爱白纸黑字。

  子遂父愿,我成了一家报馆的记者,游走于采访现场与文字之间。

  我与父亲有很多共同点。闯荡四方,却也注定漂泊。他的梦想,在我身上实现、延续。

  父子之间也有距离,可以计算的,是两个城市之间的长度;无法计算的,是两个时代造就的落差。

  今年春节,我在报社值班,有点想家。

  总会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的父亲。

  广州一家医院的走廊,他一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弓着腰,右手拎着尿袋。

  “老豆!”(粤语爸爸的意思),他费力地扭过上半身,看着我,浅浅地笑着。

  头天晚上,我还在北京,和受访的一位官员吃饭,觥筹间,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父亲打来的。

  我立马拨回去,他吞吞吐吐了半晌,“要做手术,需要一笔钱。”

  医生伸手比划着,“肾结石,石头像拇指这么大。”

  2分钱与一万元

  父亲看不懂病历本——算上自己的名字,他会写的字不超过一百个。

  在酒桌上,他曾跟我说起辍学经历:13岁才读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欠交作业,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质问他。第二天,他跟班主任说,“不读了”。

  父亲还记得那次作业,他写到本子的最后一页。“一个写作业的单行本,2分钱,家里拿不出,怎么读?”

  别的孩子读书,他在家砍柴、放牛,到田野抓蚱蜢卖钱。少年时代的记忆,是破旧的平房、横亘在眼前的大片田野、两三头牛、数不清的牛粪和苍蝇。

  父亲在中山大学食堂工作超过20年,去年进了单位的采购团队,他仍在学习写字。

  妹妹在电话里说,“青椒”的“椒”字,他会把“叔”字下面的“小”写成“木”,“老豆说,笔画多的字,就像形状各异的图案。”

  这些年,他至少有两次机会可以担任管理岗位,但都放弃了。“字都不会写,别人会服你吗?”

  工作整天面对大学生。父亲最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读大学,有文化。

  我也不争气,从小贪玩,中考勉强才考上几乎是全市最差的高中,高考连本科b线都上不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复读。”

  我还记得,回答父亲这句话时,我突然害怕,害怕长大之后像他那样。

  东拼西凑,父亲借了一万多块,为我报考复读班,他不想再为“当年的2分钱”抱憾后世。

  我考上了本科。

  多年间,父亲一直有个习惯:收集报纸。他喜欢白纸黑字。1997年香港回归那天,他几乎把广州能见到的主流报纸都买了个遍。

  上了大学之后,我也迷恋上了铅字。2012年毕业那会儿,纸媒已有衰落之势,我一个非名校毕业生,一路逆行,远赴云南一家报馆,又北上到了新京报。

  登上开往北京列车的那天,母亲抹眼泪,父亲却笑了:“成才了。”

  烟酒之道

  父亲有时会出尔反尔。

  我读大学时,他总会劝我喝酒,劝我抽烟。那时我烦,眼前的老豆,就是被烟酒弄垮了身体,才五十出头,就得了糖尿病、高血压。

  在他的价值观里,不沾烟酒,没法在社会混开。他一直觉得我太老实,不懂人情世故。

  他常教我为人处世之道。但我觉得他的很多嘱咐,完全不符合我的价值观。

  以往每到年三十晚,他都会让我替他群发拜年短信。去年中秋节,他非要我送几盒广式月饼给我的部门领导,我怒了,“我们这儿不兴这一套。”

  父亲也怒了:“那是你不会做人。”

  电话里的这一架,最后以我忙采访为由,匆匆结束。

  父亲倒是喜欢听我讲我的工作,调查、暗访、卧底,他觉得这工作“有正义感”,但是转而,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在烟酒上。

  每次打电话,他总唠叨,“知道你压力大,少抽点烟,别喝酒。你才多大?万一上了瘾,难戒……”

  去年8月,休年假回广州,我特意买了一盒软中华,回家后主动把烟递上,结果父亲眼一斜,手一摆。“吖鹏,你在外面都抽这样的好烟吗?得花多少钱?”

  他会不自觉地把这种奢侈的花费和他看病的钱作比较。

  我知道父亲如果能筹到钱,是不会跟我开口提手术费的。

  “多少?三万够吗?”

  听到这个数字,父亲如释重负,笑了,“只是小手术,够,够。”

  我至今没告诉他,这三万是借来的。又或许他知道,他笑,只是因为儿子跟他越来越像了。

  最近的一次争执又是在酒桌上。

  “北京,那是全国人才聚集的地方,你一个普通本科生很难获得认可。”父亲的话非常刺耳。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我说这话时,声音很大,但仍旧是低头,不敢看着父亲。

  他端起酒杯,满满的二两白酒瞬间没了。

  根

  最近,父亲总会说“一个人很累”,我心里清楚,不是他觉得儿子不行,是他反悔了。

  广州到北京,相隔2294公里。

  他并不希望我在北京漂太久,想我回家乡发展。一方面,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更重要的是,“北京终归不是你的根。”

  父亲的大半生,都在漂泊之中——自幼丧父,奶奶在父亲三岁时,带着他从广东梅州改嫁到增城,等他成年了,北上武汉当兵,后来又从农村闯到了城市。

  他为人打工,努力打拼,但有很多年,我家仍旧没能摆脱贫穷,一家四口只能算作温饱。

  今年过年前,父亲做了一个让全家人意外的决定:把广州的房子抵押到银行,拿了一笔钱,回老家增城盖了一栋房子。

  当初为了生活,他从老家闯到城市,眼看我们一家可以在广州定居,过上能称作安稳的小生活,他却把房子抵押掉。

  我和妹妹觉得“根基没了”,父亲却觉得“根找到了”。

  去年重阳,父亲把我叫回家“拜山”,“你总在外面,应该回老家祭拜先人。”

  那天下着冷雨。在一片小山坡上,野蛮生长的杂草堆已经让先人的骨灰罐不知所踪,父亲和大伯边吵着架,边寻找爷爷的最后归宿。他们垂首弯腰,揭开一个个不知名的瓦罐,企图认出自己的继父。那一刻,不知怎地,我笑出了声。父亲回身扬起锄头,大骂我不尊重先人。

  直到这个春节除夕的夜里,我才懂得,年少的父亲一路艰辛,最后落脚此地,从此,那里就是他的故土,那是奶奶带给他的根,父亲必须守住,他更希望自己的后代也能落叶归根,家人可以聚在一起,家族才能开枝散叶。

  ■ 同题问答

  1 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吴小雄:你听我讲吖。

  2 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父亲的2015年,会是什么?为什么?

  吴小雄:焦虑。因为吃药的关系,很容易情绪暴躁,有更多的事情想去做,可是身体越来越差。

  3 2016年,父亲有什么愿望?整个家庭有什么比较重大的规划?

  吴小雄:希望我赶紧找个对象,结婚生子。也希望一家人能挣更多钱,房子拆迁可以买更大的房子。

  新京报记者 吴振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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