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科莫·莱奥帕尔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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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你没有农场,有的只是
沟壑、洞穴,你在黑暗里种下去骨头和尸灰,
光播种而不结果。而现在,你在美丽的
阳光下拥有众多的土地,有活跃在周围的人群,
可以说,他们都任凭你去主宰,你还没
来得及让他们大批死亡,他们马上又大批诞生。
在你从前通常遭到唾骂和痛恨的地方,
现今由于我的工作,局面完全改变了,
凡是有知识的人,都赞美你,珍重你,将你
置于生命之上。他们如此地钟爱你,
总是在呼唤你,将目光投向你,把你视为
最大的希望。
这些文字,出自十九世纪意大利诗人贾科莫·莱奥帕尔迪笔下,但这并非他写的诗,而是其《道德小品》里《时髦与死亡的对话》的片段,我只是做了分行处理。这段文字真正令人赞叹的,不只是莱奥帕尔迪在揭示“时髦”那毁灭一切的本质的过程中所展现的深刻犀利的思想,更重要的,是他那作为伟大诗人的想象力与随手行文即成诗章的天才笔力。这样的文字,在这本薄薄的《道德小品》里可以说俯首可拾,毫不夸张地说,只要稍作形式上的处理,这本小书就能变成一部非凡的诗集。
“痛苦的哲学”
个人困境即为人类困境
关于贾科莫·莱奥帕尔迪,凭着到目前为止仅有的《道德小品》和《无限》这两个中译本,还有那些简要的介绍,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只是知道,他是十九世纪意大利最重要的诗人之一,浪漫主义的思想家;还有,他出身于败落冷漠的贵族家庭,有个脾气粗暴的妈妈,从小饱读诗书、广闻博学,精通拉西语、古希腊语、希伯来语、法语、英语和西班牙语的天才;或者,像我的朋友艾洛说的,他只写了四十一首诗,却与但丁、彼特拉克、蒙塔莱一道成为意大利最伟大的四位诗人。最后,他差不多终生都是疾病缠身,只活了三十九岁。
他的多病与短命,似乎很适于作为解释其作品中的种种悲观思想的背景。但只要读过他的诗,尤其是读过《道德小品》,就会知道,这位饱受病痛与失败折磨的诗人,其悲观思想,是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悲观,而非对个人命运的悲观——那种沉湎于自我痛苦深处的、执迷于个人哀叹、伤感、无望的表达,是基于对整个人类的处境、精神困境与诸多愚思蠢行、狂妄自负的深刻洞察所做出的尖锐批判、机智嘲讽的结晶。它折射出的思想澄明高朗,而非郁结难解阴霾不散,它具有生动鲜活的场景及含蓄思想,而无任何哲学家式的说教,它的风格是轻逸洒脱的,而非沉滞颓丧的,它在那种戏剧化的言语空间里所做到的是诗与思的完美结合,而这种方式,恰恰只有最伟大的诗人才能驾驭自如。
《道德小品》是部不可思议的杰作。从形式上看,其灵感或许来自古希腊名著《路吉阿诺斯对话录》之类的作品,因而才会有如此的风格——极尽嘲讽与批判之能事,又充满了奇思异想。但从内容的丰富度,及其手法之巧妙来看,它又有着截然不同的特质——它完全不像十九世纪初期的作品,而更像是为我们这个时代所预先创作的,它所涉及的话题,无论是灵魂与自然、哲学与科学,还是时髦、幸福或人类的种种恶习,即使放在今天也仍旧是鲜活的,莱奥帕尔迪在探讨这些话题的过程中透露出的思想,有很多都是极具当代性的,而最为重要的是,赋予了它们以瑰丽光芒的,是他那非凡想象力与能让一切产生微妙诗意的语言力。
譬如在开篇的《赫拉克勒斯和阿特拉斯的对话》里,莱奥帕尔迪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罕见的宏观审视地球的视角:这场对话的背景,应在古希腊神话里最具反抗精神和行动力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试图说服阿特拉斯替他搞到金苹果、而由他代替其背着苍天的前夕。地球呢,在他们眼里,已是个变轻的失去活力的气球,为了唤醒地球,他们竟然拿它玩起了打球游戏,而且还边聊边打……莱奥帕尔迪想要表达什么呢,除了地球的不断退化、丧失活力,跟微不足道的人类一样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尽管赫拉克勒斯引用了贺拉斯的一句诗:“如若世界轰然倾倒,正直的人也不应移动分毫”,但他随即又说“如今所有的人都是正直无邪的,因为世界已经倾倒了,而谁也没有动摇。”真是巨大的讽刺。这篇对话里最意味深长的话,是结尾处阿特拉斯所说的:“我时时刻刻在等待给我一道闪电,使我变成埃特纳火山的阿特拉斯。”被宙斯解除了武装的已然衰老的阿特拉斯,仍怀有强烈的斗志。那么人呢?
对人类的劣根性揭批最为入骨的,当属《特里斯塔诺和一位朋友的对话》,在这篇可以称得上是《道德小品》的核心对话中,作者本人登场了,他一针见血地说道:
“那些做逆向思考的人,就必将受到人们的攻击。因为实质上,人类总是不相信真实的东西,相信的只是那些对自己较为有利的,或者似乎是较为有利的东西。”
当然,在批判的同时他也必然要亮出自己的“痛苦的哲学”:“无论健康与否,我是在致力于摧毁人类的懦弱,拒绝任何安慰,拒绝任何幼稚的欺骗,我有承载任何希望的丧失,勇敢地瞄准生活的荒原,不隐瞒人类不幸的任何部分,接受痛苦的但是真实的哲学的全部后果。这种痛苦,即使没有其他的好处,也会给坚强的人们带来强烈的喜悦,因为他们看到笼罩着人类命运的神秘的残酷的斗篷揭开了。”
启蒙的意义
传达真正的探索精神
在很大程度上,莱奥帕尔迪的思想是反大众的。他借特里斯塔诺之口,针对所谓的“现代思想家不无雅致地说”的“个人在大众面前会消失殆尽的”这一说法,他嘲讽道:“让大众去做吧;没有个人,他们能做些什么呢?尽管大众是由个人组成的。”随后,他对报纸这个大众传媒的抨击在今天看来实在是精辟而又振聋发聩:“报纸扼杀任何别的文学和任何别的研究,尤其是那些沉重的,叫人不舒服的文学和研究,而它们却是当代的老师和光明。”他更嘲讽在文化上日趋大众化的十九世纪,“这个世纪是孩子的世纪,剩下来很少的大人们,由于害羞,他们必须藏起来,正如那些昂首挺胸走路的人来到一个跛子国度里一样。……再过六十六年,这个世纪将成为自言自语和自圆其说的世纪。”
莱奥帕尔迪在这一幕幕妙趣横生而又思想深刻的对话中所展现的,是一个伟大诗人的近乎天启般的才华与睿智,以及一个真正的思想家所具有的洞察力、批判精神和卓绝的斗志。终其一生,他出版的作品不多,但他死后被后人慢慢整理出版的那部篇幅浩繁的《杂感录》,应是其思想的渊薮,尽管在《道德小品》中译本里只是摘录了很小的一部分,也还是能看出其端倪,那些精辟之极的警句,以及发人深省的精短思想篇章,真有繁星璀璨之感。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引用了。
尽管对人类的整体命运持悲观态度,但莱奥帕尔迪仍然相信启蒙的意义。关于这一点,我们是完全可以从他对哥白尼和哥伦布这两位富有探索精神的前辈形象所做出的积极描述中看得出来的。尤其是他在《哥伦布和古蒂埃莱兹的对话》的结尾处所说的那段话,非常适合传达他对于真正意义上的探索精神的诗意致敬:
“黄昏时分,太阳周围的云朵,我觉得似乎具有了区别于前些日子的另外一种形状,另外一种色彩。你还可以感觉得到,空气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柔和、更加温暖。风也不像以前那样狂猛地、那样直接地、那样无休止地吹,而是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好像遇到了什么障碍。……更有一群群飞鸟,虽然它们曾经欺骗过我们,但如今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过,而且数量与日俱增。我想,这也许包含着某种道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鸟儿,按照外形来判断,不像是海鸟。”
□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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