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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悄然无声的人

2016年02月27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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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年,褒拉·莫德松-贝克尔为里尔克画的画像。

  “里尔克对表述和坦露感情有着巨大的羞怯感。他喜欢把他本人和他的为人尽可能隐藏起来。他的保护方法就是他的完全自甘落寞,不惹人注意,是那类无法描述的默默不语和轻手轻脚,这为他制造了一种令人无法与之接触的氛围。”小说家茨威格曾经这样描写自己的诗人朋友。“曾经我柔弱得像早熟的麦子”(《耶利米》)里尔克也曾在诗中这样自况,柔弱的气质伴随了里尔克一生,他的同时代人不止一次写到他的安静、敏感、谦逊的行为举止。

  里尔克的邀请

  翻译也无法遮蔽的光辉

  尽管里尔克的邀请从来是含蓄的,但他是那种令人一见倾心,引为导师的诗人,他的诗具有极高的辨识度,过了几十年还会让人一读再读,而且每一次读都会有全新的感受,他教会我辨认子夜的黑暗和午后变幻不定的光线,也教会我驾驭狂奔不已的词语,学会倾听自己隐秘的心跳。

  “您的名字无法与当代押韵……”茨维塔耶娃如是说,一个伟大的诗人必然是属于未来的。里尔克为当代诗歌,至少为我定了一个基调,他代表了一种高度和难度。相比较在诗体上的创新,他对语言的挑战、他在情感展现上令人震惊的突破和探索才是更为独特和持久的,充沛的情感保证了他天赋的完美展现,以及无与伦比的抒情性和歌唱性,在纷繁的乱世,以绝望表现美。以消隐的姿态躲避威胁。看过《杜伊诺哀歌》的人不会不认同诗人身上混合的英雄气概和悲剧气质,诗人柔弱的本色和诗中持续的爆发力不断造成的反差和冲突,接近女性的委婉之声和诗人体内隐藏的浑厚的男性之声交织形成了奇妙的重奏,雌雄同体才是他的迷人之处。里尔克最好的诗几乎都是如此。

  “我们一直攀登到一个时辰将我们的额亲吻,/那个闪耀着、似乎知悉一切的时辰”(《祈祷》)这个离群索居、病痛缠身的诗人创作了数量惊人的诗和散文,当我们隔着数千公里的大陆去阅读这位一百多年前的诗人,如果只是仅仅通过被翻译介绍的那数十首诗,我们能够真正理解里尔克吗?我们获得的也许只是理想化的、虚幻的、甚至是片面的侧面。因为里尔克在中国诗歌界传播较广、影响较大,因此非议和揶揄也最多,对他的批评几乎和他的赞美一样多。

  只有阅读诗人所有的文字——诗歌、散文、书信,甚至未完成的草稿,才是了解诗人的最佳途径,才有可能更接近他,看得更为清晰。“我的诗集就是我的坦白,我一生的故事。”(里尔克书信)尽管只能通过译文去阅读,尽管不可译的部分——音韵、节奏、压缩的意象、只能意会的段落和原文所有的呼吸——在转换成另外一种语言会有所减损,尽管如此,我依然会像茨维塔耶娃那样:“我等待您的书,就像等待一场雷雨。”里尔克的轻盈、快速、悠扬,即使翻译成中文,也无法遮蔽原文的光辉。即使是看似一般的作品,在字里行间也蕴含着他写作的密码。

  里尔克的关键词

  旅行、爱情、冥想、死亡

  旅行、爱情、冥想、死亡是里尔克的关键词。诗人不断地旅行,不断地道别,漂泊成为他的宿命。我曾在布拉格老城僻静的小街上,看见一家里尔克餐厅,墙上有里尔克的照片,门口有里尔克的头像,但事实上和里尔克并无太大的关系,里尔克与故乡的联系远不如同样出生在布拉格的卡夫卡来得密切,当卡夫卡的头像在布拉格随处可见时,里尔克却几乎在布拉格遁于无形。具有超人语言天赋的里尔克能够用德语、法语、丹麦语、意大利语写作,能够阅读俄语名著,云游四方的漫游者在巴黎、斯堪的纳维亚、伊比利亚、亚平宁、非洲都留下过足迹,他也在不同的地方都写下过重要的诗篇,但他不属于任何国家和城市,就像他从来不属于布拉格一样。“在哀歌的定义里,我们是地球的变化者、我们完整的此在、我们爱情的飞翔与坠落,一切都令我们能够胜任这使命。”(《慕佐书简》)里尔克自称是“一个善良的欧洲人”,与之相对的是格格不入的周边环境,注定哪里都不属于他,行囊简单、居无定所,始终在漂浮移动的收信地址。最后遁入瑞士乡间,他认为安全和宁静的避世之所,直至去世。“一个人只有在第二故乡,才能检视自己灵魂的强度和灵魂的承载力。”也许,这才是漂泊的答案。

  诗人不断地拥抱爱情,又不断地转身离去,他和多个女性之间反反复复的纠缠被坊间津津乐道,那些献给不同女性的爱情诗,历经时代变迁之后,吟咏的对象最后成了一个人,那就是爱情本身。里尔克习惯于以反复吟咏的铺陈方式书写某一个主题,然后将这一批诗集中在一个大标题之下。“我爱你,你躺在花园长椅里。/你的手白色地睡在腹部。”里尔克曾经为莎乐美写了约100首诗,名为《为你庆祝》,莎乐美一直不允许发表。莎乐美死后,家人在其遗物中发现了这本手抄的诗集,将其中的许多销毁,只保留了48首。后人根据里尔克的速写本,又补充了部分。

  莎乐美这样评论里尔克:“他一方面和词语搏斗,另一方面也被过度的情绪所俘虏。”里尔克是敏感的,多情伤感的诗人总是会快速捕捉到稍纵即逝的声音和气息,对词语近乎病态的迷恋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写下这样的诗句:

  我爱我本质的幽暗时分,

  在其中我的感官渐渐深沉。

  在其中仿佛在旧日的信笺,我发现

  已然被生活过的我的日常生活,

  已然杳如传说,已然被克制

  ……

  这首诗在《里尔克诗全集》中至少出现了两次,分别收录在《修士生活之书》和《祈祷》中,行文略有不同。这首诗很能说明里尔克的生活和创作情景,在深入内心的过程中,完成对未知自我的探寻和发掘,在冥想中,穿越自己的灵魂,与神相遇,并完成与神的对话:“在众神的生活中,我所能理解的莫过于神们隐退不见的那一时刻。”“主啊,赐给每人他自己的死吧。/这个死亡,来自他的生,/内含他的爱、意义和苦难”(《贫穷与死亡之书》)。

  “我拥有死者,我听凭他们离去/我惊异地看到,他们是如此安详,/如此迅速地安居于死,如此适合/如此迥异于他们的名声……”这是悼念女画家褒拉·莫德松-贝克尔的诗《祭一位女友》开头的几行,每个诗人都有只属于他的声音,里尔克的迷人之处就是他的音域,如果说茨维塔耶娃是唱到高音C的女高音,里尔克就是悄声细语的男中音,甚至是男中低音,低沉而又悠远,这一点在他大量的悼亡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商籁致俄耳甫斯》(其副标题是“谨做薇拉·奥卡玛·克诺普的墓碑”)、悼念不堪兵役之苦自杀的德国诗人、翻译家卡尔克罗伊德《祭沃尔夫·封·卡尔克罗伊德伯爵》都是如此,里尔克并没有见过这两位被他以诗哀悼的死者,但他们的死触动了他内心柔软的部分:“以这个名字标注出我所能忆起的在我的经历中生长而出的、最巨大、最丰富的死亡经验。”如果里尔克只是沉迷感官的敏锐,而没有对生与死深入持久的思考和赞美,从而将创造力推向极致,完成对自身的超越,他至多只是一个吟花弄月、偶有佳作的普通诗人,而不会成为一个现象级的大诗人。

  “我坐在暖和的(但遗憾的是尚未完全晒热的)石墙上,置身于葡萄园中,用诗的声音迷惑着蜥蜴……”(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书信)里尔克在瑞士的晚期创作,法文诗的创作超过了德文,法文诗集《玫瑰集》《玫瑰》是其中之一:

  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

  而这一朵:她无可替代

  她就是完美,是柔软的词汇

  被事物的文本所包围。

  玫瑰是一个致命的隐喻,里尔克正是在采摘玫瑰的时候刺破手指,得了败血症后不治身亡。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护士为里尔克朗读的是普鲁斯特——另一个外表看似同样柔弱的男子——的文字。在拉龙教堂墓园的里尔克墓上摇曳着一大片红色的玫瑰,墓地面对河谷,远眺雪山,宁静旷远。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是墓园里仅有的访问者。里尔克在给友人的书信里写道:“我的一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康复……”无人知晓的是,死亡才是康复的终点。

  瓦雷里说:“里尔克是世界上最柔弱、精神最充溢的人。”茨威格说里尔克是“一位悄然无声的人。”里尔克解释了其中的原因:“孤独一如我历来的生活,甚至更甚。”阅读里尔克,并不能减少已故诗人一丝一毫的孤独和痛苦,但却能让他在阅读中重生,也能在体察和感知的同时,了解我们自身的犹豫和秘密。写作帮助里尔克,也帮助我们免于绝望,尽管在精疲力竭、残破不堪的人生中,绝望依然是那样无可救药。

  (文中诗歌引文均出自《里尔克诗全集》)

  “我等待您的书,就像等待一场雷雨。”里尔克的轻盈、快速、悠扬,即使翻译成中文,也无法遮蔽原文的光辉。即使是看似一般的作品,在字里行间也蕴含着他写作的密码。

  □王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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