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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炎村的生活伦理

日常有诗意,平淡见真意(1)

2016年03月05日 星期六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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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老舅
关中童年

  在“返乡体”成为热闹话题的2016年春节,“过日子”这一众生平等的日常命题,被写作者惊鸿一瞥的所见和观感逐渐妖魔化。整个中国近代史,贯穿着追求现代化的热情,也隐藏着农村社会式微的哀音,而哀叹农村“衰微”生活方式的各种“返乡笔记”,背后是一群多少有些赶时髦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乡愁”大军。

  在他们之外,青年学者陈辉显然是一个沉默却有力的另类。他的新著《过日子:农民的生活伦理》一书,平静而真诚地描述了近百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至今,陕西关中黄炎村老中青三代人的柴米油盐、恩恩爱爱、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的平常人生。他在意的并非“乡愁”,而是黄炎村民日常生活的整个世界与常态。

  日子慢慢过,过到啥程度算啥程度。

  你高兴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还不如高高兴兴的。

  人一辈子只要心情好,你就不生病。

  别记仇,你记仇干吗?人在社会上能活几年。

  人生就是一个收音机,你必须经常调频,才能收听到清晰的节目。

  过日子就是“过孩子”。

  ——关中黄炎村村民

  自古以来,无论意识到与否,“过日子”是每个人终生都在身体力行的事儿。这并无中西之别,雅俗之隔,高下之异。好与坏、苦与乐、悲与喜、成与败、冷与暖、得与失、浓与淡,个中三味,人人自己都心知肚明。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无所事事、游湖浪荡、不思进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闻鸡起舞,勤俭持家、细水长流,有头有脸、风风光光……这都是人们熟悉的对过日子的不同类型的表述,分别蕴藏着迥然有别的价值评判,有着是是非非,优劣得失。当面对每个人最终都得归于尘土、赤条条而去这一终端时,无论贫穷与富贵,无论高尚与渺小,“怎么着不都是过?怎么着不都得过”就成为暗藏着智慧、玄机的关于生活哲学的大白话、大实话。

  然而,近两三年来,在“乡愁”指引下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成规模的“返乡体”写作中,过日子这一普世话题被写作者惊鸿一瞥的所见、观感妖魔化。农村不再是寄托其记忆、梦想的世外桃源、梦中情人,而是破败不堪、满目疮痍、病入膏肓,急需整治和救助;农民不再是与人为善、蕴藏民族精神的“良民”,而是礼崩乐坏、道德沦丧,甚至与城里人一样集体“约炮”,急需规训和教化。村将不村,愚昧无助、无功德的个人主义等陈词滥调如影随形地贯穿着不同学科、不同人群的每一篇“返乡体”写作之中。

  在这些“热泪盈眶”、撕心裂肺、伤筋动骨的返乡体中,被进一步污名化的农民不但不会过日子,简直就不是人!在这些多少有些赶时髦的趋炎附势、投机取巧、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乡愁”大军中,青年学者陈辉显然是一个沉默却有力的另类。与偶尔由城返乡,有着道德优越感并俯视乡野的乡愁大军不同,相向而行的陈辉是从关中的黄炎村一步一回首地慢慢走出来。而他走进黄炎村的初衷并不是要写“乡愁”,他在意的是黄炎村民日常生活的整个世界与常态。

  “返乡体”之外的话语

  黄炎村民的柴米油盐

  在黄炎村长期、深入的田野调查基础之上,陈辉的新著《过日子:农民的生活伦理》就是对于“过日子”这样一个众生平等的寻常的哲学命题一种真挚而浓烈的理性化诠释。虽然面对的是乡愁大军同样的生活世界与题材,但在这本于2015年才彻底完成的专著中,陈辉的观察、思考、写作不是“与时俱进”随大流地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是苦心焦虑地诠释已经沦为治理工具而政治化、意识形态化也被机会主义者津津乐道的“乡愁”,更不是为城镇化、新农村建设找辙、建言献策。显而易见,青年人陈辉既无忧天下的政治情怀,也无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的鸿鹄之志,更没有跻身城里人和精英阶层的荣耀与自恋而处处想教化“农民”这个冷冰冰的“工作对象”的虚无主义。相反,他率性也是大胆地将或严厉或慈祥却满嘴是非的教化者、治理者视为己有的“过日子”、“过好日子”、“会过日子”不依不饶地剥离开来,平静而真诚地描述了近百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至今,黄炎村老中青三代人的柴米油盐、恩恩爱爱、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的平常人生。

  换言之,贯穿在黄炎村父老乡亲的日常生活叙事中的再平淡不过的“过日子”三个字,不是高高在上的精英意在控制、支配民众的“教化伦理”,而是饱含实践性、表达民众主体能动性和民间社会生命力的“生活伦理”。正是受陈辉摒弃的教化伦理的支配,乡愁大军几乎是清一色地主题先行地为写作而写作——所谓的实录。

  毫无疑问,乡愁大军的悲凉、沧桑、痛苦等这些字里行间的小情感是真实的。但事实上,乡愁大军情绪化的井喷正好表达了其从众的“伪”,至少是屁股决定脑袋而故意东施效颦、扭捏作态的“矫情”。以胜利者、成功者的姿态“荣归故里”、“光宗耀祖”的他们,猛然发现自己的炫耀不但没有了鞭炮,甚至连羡慕、妒忌的目光都寥寥无几,荡然无存。于是,多少有些沮丧的他们以不容置疑的亲历者、主人翁的姿态,无视百年来乡村社会变迁前行的事实、内因、外因和乡民的智慧与韧性,情绪化也是得意洋洋地以教化者、得道者的姿态诅咒起眼中仅仅一点点大小的“小故乡”来。舍我其谁的“两肩道义”和“铮铮铁骨”反衬着内心的苍白与虚脱。

  与这些乡愁大军的身影、姿态和微妙的心态不同,并非黄炎村民的陈辉是在努力成为黄炎村民的漫长过程中,慢慢地展开他的观察、访谈、思考与叙事的。他经常与炎学书、黄吉康等黄炎村民秉烛夜谈,一起感慨唏嘘,以至于不得不在书中大段大段地呈现他与当事人之间的精彩对白,长篇累牍而不忍割舍。在不少个对谈结束的中午,他或是惆怅,或是独自行走在金黄的麦地间的小道上,不乏闷热地品味着乡民们满是“诗意的话语”。不仅如此,他也习惯了“一碗面条”、“两根青菜”的从牙缝挤钱却吃得酣畅淋漓的极简生活。

  “孤寂的”理性叙事

  平淡背后有真意

  遗憾的是,书中并未交代作为一个异乡人的陈辉这个他者融入黄炎村的具体过程。但是,正是因为有了陈辉自己全身心全方位地主动融入和入乡随俗,有了黄炎村民的开诚布公、敞开心扉,他的研究才抛弃了主题先行、生搬硬套理论的学院派写作的八股套路,而直接逼视他那绝对不易的融入过程之中的体验与困惑。

  陈辉的体验与困惑就在于,在日常交流中,村民随时随地不经意提及的“过日子”三个字。尽管在对黄炎村的家庭经济与小农的谋生之道的铺陈和解读上多少显得力不从心,直接支撑黄炎村实情的历史资料和有效数据并不是太多,对黄炎村小农经济现状的描述也稍显不足,但整本书仍然对黄炎村民不同语境中的“过日子”进行了有效且贴切的解读。从“过日子就是过孩子”、“过日子过的就是人气”、“人不能关起门来过日子”、“有钱处理事情就是好日子”、“日子过得好不好,跟人的性格有关系”这些村民的日常表达,陈辉系统地诠释了“过日子”不但集中表达了黄炎村民的生活伦理,还是“一套以家庭为中心的生产生活方式”。无论是生活伦理,还是以家庭为中心的生产生活方式,均植根于这块中国腹地深处的黄土地上漫长的农耕文明。

  因此,虽然书中有着众多让作者为之垂泪的情感故事,有着波澜起伏、暗流涌动的人生阅历与体验,但是家庭生活、社会交往、神圣感、宗教感、家庭主义、个体化与家本位等学术话语架构下的理性叙事,仍然对受众不忍释卷的酣畅阅读形成了阻滞与威压。然而,作者似乎是要故意形成这种阅读的障碍,不在意受众世界的闹热与打鸡血式的亢奋。他当然知道怎样的写作才能热闹并吸引眼球。书中,他将这种热闹写作的思维称之为“新闻媒体的”,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思维规训下的写作是苦心焦虑地“过度阐释小概率事件,并做出道义批判”。显然,在以矫情、煽情等“伪情”充斥的返乡体洪流中,正如平平淡淡的日子,《过日子》这本书是不合时宜也孤独寂寞的。可正是这种平淡、不合时宜的孤寂,使其清远、高洁,别有风味,更有分量,值得人温杯老酒或温壶热茶,慢翻,细思,独品,回味。

  □岳永逸

  (下转B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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